第15章试探
刘晞正要脱口而出的介绍就这样憋了回去。
轻轻转身，缓缓坐下，一边如常询问哨兵鸡的训练情况，一边却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荀彧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刘晞心中闪过一丝懊恼。
好想直接上手摸一把啊！ 她暗自腹诽，这样一来，简历到手，什么底细就都一清二楚了，何必如此费神？可惜，势力等级还是太低了。
随即，她又在心中狠狠敲打了自己一下。不对，怎能如此依赖外物？识人之明，本就是为君者必修之课！ 刘晞瞬间警醒，定下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厅内的博弈之中。
那陈老伯甫一进门，看到荀彧，眼中确实闪过了一丝讶然。
他虽为荀攸门客，但常驻京城，与这位士林中素有美名的荀彧公子也仅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依稀记得彧郎君辈分虽长，年纪却要比自家主公小上几岁，而且两人私交甚笃。
陈老伯正要依礼上前，拱手问候，却听荀彧已先一步开了口，声音温和：“攸恭喜郎君，这哨兵鸡若能与陷阱相配，对守寨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攸？
我记得彧公子也没口音吧？
陈老伯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什么。作为一个在权贵门下浸淫多年的优秀门客，他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拆主家的台。他立刻顺着话头，躬身回道：
“主公谬赞，老朽愧不敢当。此前奉主公之命前往鲁山查探袁术军情，不料行事不密，为牛奂所擒，困守于此，有负重托，万死难辞其咎。幸得史郎君仗义相救，方得残躯以见主公。”
荀彧闻言，轻轻颔首，随即起身，对着刘晞郑重一揖：“史郎君高义，救吾门客于水火，攸感激不尽。”
这一番唱和，天衣无缝。
刘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站起身，爽朗笑道：“公达客气了，想你主从二人久未相见，我便先不打扰二位叙旧了。”
说罢，她转身向内寝走去，背影潇洒，不带一丝留恋。
荀彧看着刘晞离去的背影，沉默片刻。
陈伯方才那番话，看似请罪，实则已将所有关键信息都透露了出来。
如此说来，这位“史郎君”一开始将自己误认为公达，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而如今，她起疑了。
这场误认之戏，恐近尾声。
“陈伯，”他侧过身，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可否为我详细讲一讲，从你出京到遇见这位……史郎君的始末？”
次日，天光乍破，当第一缕曦光越过山峦，为明光寨镀上一层金边时，整个寨子已从沉睡中苏醒。
除了奔赴各处布置陷阱的士卒，寨中的妇孺亦各司其职。灶房炊烟袅袅，织室内机杼声声，就连知琴的药房里，也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小心翼翼地拣选药材。一切都井然有序。
“荀先生，知琴姐姐派我来送药。”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端着药碗，脚步轻快地跑进荀彧的房间，却见这位如画中谪仙般的公子正含笑朝她招手道：
“可否带我去你们做事的地方看看呢？”
明光寨，灶房内人来人往，妇人们各司其职，洗菜、切肉、烧火、揉面，甚至连几个半大的孩子也在一旁帮忙拣选豆子。
带路的小女孩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荀彧，除了史郎君，这是她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了，连衣服都是轻轻的，走动起来好像飘在云端一样，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清香，他……确定是要到她们这里吗？
这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发现了他们，快步迎了出来，她正是陶三娘，黄家村的幸存者之一。
“荀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
“若是吃的不够，差人给您送来便是，何苦亲自跑来。”陶三娘快言快语惯了，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位荀郎君虽身姿单薄，但一看便出身大家，怎么会为了口腹之欲专门跑来？
“夫人好意，某心领了。”荀彧欠身一礼，姿态温雅，“只是见灶房此刻依旧繁忙，心中略有不解。早食方过，午歇未至，不知诸位是在预备何事？”
陶三娘顿了顿，眸中似有泪光闪过，可随即又挂上一副灿烂的笑容道：“您不愧是史郎君带来的人，居然问了一样的问题。”
“明明郎君说，只需辰时与酉时备餐即可……可是，先生，我们不敢停下来。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亲人惨死在屠刀下的景象。若非史郎君为我们报了血仇，我们这些人，怕是早就没了魂了。”
……
陶三娘没读过书，她讲得很慢，磕磕绊绊地，却努力将那日刻在她骨子的场景一一道出，荀彧便这般静静地听着，目光温和，未有丝毫不耐。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菜，从他们身边经过。男孩的脚步很稳，但神情却有些木然，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他看到荀彧，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便要走进灶房。
“大壮，等等。”陶三娘叫住了他。
男孩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怯懦。
陶三娘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对荀彧轻声解释道：“先生，这孩子……他的父亲，是那日跟着牛奂一道，冲进我们村里抢掠的流民之一。”
荀彧的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看向那个名叫大壮的男孩，只见孩子的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刮擦所致。
“他……”荀彧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他的父亲既犯下血债，他又为何会在此处？”
陶三娘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日破寨，郎君下令处置那些手上沾了血的贼人时，这孩子的父亲也在其中。当时我们黄家村的人……都恨不得将所有贼人的家眷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她的声音里透着后怕，“可郎君却拦住了我们。”
“我知道你们恨，我也恨。所有拿起刀剑，伤害无辜之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但他们的罪，不及妻儿。”
刘晞的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流民家眷“你们或许无罪，但并非无债。你们要用自己的劳动，去偿还你们活下来的这份‘债’。你们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来自这个寨子，来自这些被你们亲人伤害过的人。你们要记住这份沉重。”
陶三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郎君说完，就将这些家眷分派到各处干活，这孩子便来了灶房，每日劈柴挑水，从不短缺他的吃食。一开始，大家都不待见他，可日子久了，看他每日默默干活，手都磨破了，也……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指了指男孩手上的伤痕：“他自己觉得亏欠，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磨刀石那里，用手一下下地磨，说是要把手上的皮磨掉，重新长出来，就和过去没关系了。郎君发现后，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让知琴姑娘给他上了药，还罚他……罚他每天多吃一个饼。”
说到这里，陶三娘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里有辛酸，更有释然。
荀彧一直沉默地听着，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叫“大壮”的男孩身上。此刻，男孩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将端着的菜盆又抱紧了一些。
荀彧缓缓踱步，走到男孩面前。
男孩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荀彧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男孩衣领上一根歪掉的草屑捻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柔和。
“菜要倒出来了。”他温声道。
男孩愣住了，似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话。他低下头，看了看盆里的菜，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他抱着菜盆，匆匆走进了灶房。
就在这时，另一个妇人匆匆赶来。
“三娘，阿苓又不见了。”那妇人一脸无奈。
“什么？？这个死妮子又跑哪里去了？”陶三娘惊叫一声，自知失仪，连忙抱歉地向荀彧鞠躬。
荀彧摆手道：“无妨，是我叨扰夫人了，还是先寻孩子要紧。”
陶三娘也顾不上客套，风风火火地冲进灶房，阿苓没找到，靠在门板后吃风干饼的刘晞倒是抓到一只。
门后的阴影恰好将她的身形隐去，无人知晓她在此处站了多久。
“主公？！”陶三娘惊呼。
刘晞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目光掠过门外已然远去的荀彧背影，方才从阴影中踏出。
“三娘做的风干饼，味道甚好。”她面不改色地从灶台上又顺走一个，揣进袖中，然后在陶三娘震惊的目光里，指了指窗台，“这里有脚印，人是从那儿跑的。方向嘛……”
她走出房门，摸着下巴判断道，“应该是往山寨外去了。”
“多，多谢主公。”陶三娘涨红了脸。
刘晞挥了挥手，正欲离开，却见不远处，伍仁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刘晞道：
“主公，有岗哨通报，昨日在寨外发现疑似黑山寨细作的踪迹，不过还未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