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星夜,背着竹笈的姑娘带着两猫日夜跋涉。
日光在地面留下阴暗的长影,撩动过风原十里桃花,可谓是桃花片片低头过,拂手捻来独一枝;也因背囊空空当过护送商队前去屠苏的镖师,顺便讨了壶响当当的美酒喝,原本三个月的路程硬是走出六个多月的艰辛。
第一关便把江朝拦得走不动路。
朱桥不似架在河面上拱桥稳固,光是两侧围栏就由三十根长木棍衔接而成。两条一臂粗的铁链从栏杆空心的孔洞穿过,分别穿进桥头桥头各两只青铜镇水兽獠牙大张的牙口。
所以朱桥随着上下摆动的栏杆一摇一晃,江朝踩在其上那是如履薄冰。
她一边痛骂一边走:“哪来的狗官修的狗桥啊!残暴天良!泯灭人性!啊啊啊……”
脚步一个打滑,一眼便要向江底坠去,转瞬一翻身,哐当一下,小腹卡在两根栏杆之间,背后猫叫连环不绝。
她缓了一口气,气得牙痒痒:“要是被我抓到,不走个七八百遍别想下桥!”
江朝虽是嘴巴不饶人,两腿在登上桥时已经软了。双臂固成圈,整个像粘墙的壁虎一步一踌躇地扒着栏杆,拖起颤颤巍巍的双脚往前迈 。
她不能停,停则生变,变则小命呜呼。
刚迈出一步,江朝感觉自己一个身子往下落。不,是这个朱桥都在往下坠。
有什么东西重达千钧,钓在江朝所站的桥面下,能拖动被两头镇水兽机关锁死,就是千军万马扬鞭齐踏朱桥也不会出现异动的铁链突然猛烈绷直向江朝脚底下凹去。
嘶嘶,掌心下锁链被反复拉直,锁扣几近脱撬的崩坏清晰入耳。她小心趴在桥上,向桥下露出一个脑袋一探究竟,结果她发现乌泱泱的黑雾叠罗汉似钓在桥底。怨灵近不了身,吃不成她的灵,竟想出这种损人的法子合伙把她溺死在相思江。
“呸!混账玩意儿。打不过我就拿阴招使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江朝站起来,横竖都是走,早走晚走,快走慢走,只有一条命的分别。
她想还没见到师父,还没修炼得道长生不老,她松开一只小臂小跑起来,锁链带动另一只环固的手臂剧烈摆动,脚底桥板细细碎碎濒临断裂。
不能停……不能停……
她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越跑越快,逆风吹动江朝往后偏移,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耳边闪过一块桥板弯折成片,掉落江底砸出咕咚一响的水花。
激进的风中只剩下自己紧张的呼吸声,她只顾着向前跑,完全不敢回头。
听见连环的锁链崩断,两段断桥挂在悬崖峭壁,最后一步踏上风原的土壤,她心有余悸地遥遥相望,五里外的尽头树影婆娑,山林碧翠。
转身,数十名铁甲银盔和建周的王旗直插风原城墙之上,城门后马蹄踏地,顿挫有力。城门被守城士兵拉开,几十匹有江朝两个人高的骏马呼噜地喷吐热气,缓缓逼近江朝,直到闷热的气流横洒在自己脸上。
余光里的校尉巡七川眉怒目,腰间的六尺杀敌刀光辉铮亮,江朝在瞥目一扫内明白了何为王朝之刃。
“小将军。”江朝摩挲着肩上的竹带子顺眉道 。
被称作小将军的校尉巡七眉头更紧了些,转而冷哼一口气,“将军这名讳可不是人人当得了的。姓巡名七,风原十四军校尉。”
江朝了然长拖了一声,“原来是校尉大人。”随后利索地从紧实的腰带里拿出贴身携带的过所与玉佩,道:“大人我要进城,我要上万剑宗找师父。”
训七上过战场,覆盖过风沙与血泥的鹰眼一时显得格外锋利,如叉如戬,手腕缠绕一圈圈的缰绳在铠甲投下的阴影处有了牵动的迹象。
“有人要上万剑宗?”
未等校尉回话,一名头戴莲花冠,两袖清风的万剑宗弟子御剑从城墙下飞来,定于江朝十步前。
“我是万剑宗派下守城的弟子李钰,敢问姑娘芳名?以及此去所为何求?”
江朝应口报上大名,仙箭屠戮百夜川,阴阳之境再现人间,怨灵无休无止,以及师父江安竹极可能在万剑宗出事等等一一秉呈。
李钰仔细端详从江朝手里接过的玉佩,一头蛟龙盛气凌人,碧绿的龙影扶摇驾雾,已有成龙登神之象。而一轮半月距离龙牙咫尺之遥,让人看似咬月实则近看不然。同时,另一半青龙抱珠的玉佩浮现过脑海,它挂在掌门师尊的佩剑上。
于是千里传音,用深邃不可看透的目光在江朝上下逡巡,“你是从百夜川来的?”
江朝不懂其中深意,点了点头。
李钰吸了一口气,“从沦为仙门战场,怨灵围猎所,千里杀魂的封魔箭底下,走了七天七夜,唯一逃下来的活人?”
江朝几近哑口无声,秋风萧瑟,除了城墙上猎猎作响的王旗还有踩起黄沙滚滚的马蹄,她将要恐惧地在十四军与万剑宗弟子尾追不舍的逼问之下剖膛割肉。
江朝虚虚朝李钰面不改色的黑脸上瞟,半真半假地胡言道:“我师父在临行前为我施了护身术,方报我幸免于难,如今我却感受不到师父的仙法,师父定是遭遇什么。”
李钰翻手自江朝颅顶扫到下巴,有些困惑地嘶了一句,“身上确实残留仙术踪迹,至于是哪种,是不是师姑的仙术,法术太弱辨认不太出来。不过……”
他突然一收手,话里话外的深意如渊流暗涌,“江姑娘通身的灵好生特别,此凡间不曾有,今后百年也不会再出第二人,实在是修仙的好苗子。”
从未有外人不加吝啬,对江朝滔滔不绝地夸赞,李钰更是把她捧上云霄。
江朝忧愁未了,“我当你是在夸我天赋异禀。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仙术失效的缘故,是不是师父整日被你们成天当驴使,头脑发昏,眼黑吐血?”
“哪能啊,有师尊战场宗门两头跑,自然无事。”
“师尊?”
李钰侧身目送奔流不息的江潮,“至于你说的阴阳之境,前几日应是去处理了。你看,通天金光熠熠的大门不是关了?”
日出晴昼,青灰色的云团筛落蓬勃壮丽的红阳,垂落在血红的江面之上。一望无际的回首停眸,不见金黄吞吐灵的阴阳之境,岁月静好,似从未来过。
头顶也同样被朝阳光顾,乌黑缠绕的发丝面上点缀金黄,江朝摸了摸眉心,被封魔箭直指而起的颤栗历历在目。
她刚想说敌军或已渗入边境,阴阳之境大概便是苍容真正的图谋。一语即出,被传送而来的传音符打断思路。
李钰眼波一转上马,对马背上的巡七颔首示意,“校尉大人,开门,可以让江姑娘入城了。”
巡七抬掌拨开两侧的士兵,为她让开一个入城的通道。
江朝问:“可否请仙长带我?我有要事秉明掌门。
“师尊说要上万剑宗,一行三万两千步一步也不能少。”
“事关两国战事,十万将士们及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
江朝言语踏实有力,多半此言一出,生死攸关的大事便也箭在弦上。
李钰不通人情地否决道:“既然涉及江山社稷与生灵福祉,你一个一无权势而二无仙法修为的人又如何干预得了。你将此事告知给传音符,由它代你转达。”
江朝接着问:“那我还能做什么?”
李钰转脚背过身去,莲花冠对应的该是万剑宗的方向,“做一个潜心问道,首入仙门的凡人即可。”
晦涩难懂的转身,饱含深意却迟迟不明的视线,冷如冰霜,纵然战火纷飞,百姓生灵涂炭,弥天的诉求与怨念,也是有选择地听,有选择地去看。摇身一变,又是高高在上的松间客,不染世俗的天上鹤。
江朝觉得这是一脉相传的宗门骨气。
沉思之余,一个满头乱发,身着淡墨色的长衫的男子正瞪着一双向外凸起的眼瞳站在城脚后盯着她百看不厌。
江朝余惊后握紧肩带,张大嘴巴把他从阴暗的墙角叫了出来,“哪来的流氓乞丐。”
李钰扯了扯嘴角,“祟师弟,不得无礼。”
随后把邋遢的祟琼带至江朝面前,走近些还以为是煤窑新挖出来的蜂窝煤,衣领大开,露出肮脏的胸口。
李钰微微一笑,“这是祟师弟祟琼,这小子别看他平日稀里糊涂,不成体统,仙术剑道这一块极少有人钻研过他。”
祟琼收起贪色的目光,人一站到李钰前就乖顺百倍不止,礼貌地朝江朝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成体统……
江朝回应地点了点头,料想七情六欲万般皆有,不再咄咄紧抓人不放,拿回过所与玉佩后就入了城。
“这桥……”
李钰在江朝走后看了眼破烂不成样子的断桥,指尖凝聚起法力,垂在两岸有些木板遗失无法衔接的断桥慢慢卷起残口,默契地向中间合拢,缺失的桥板也一块不少地补上。
祟琼站在李钰身后,幽幽侧起头再度望向城门后繁华安稳的市井,嘴角被上扬的脸颊肉左右拉出极长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