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浅

    此刻,一对新人立于堂前,珠围翠绕,光彩照人。容翰林眼眶微红,强忍不舍,容翊也掩藏不住自己担忧的眼神,目送着容南兮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顶象征着离别与开始的华丽花轿。

    喧天的锣鼓与欢闹的人声渐次远去,如同心中一团暖热的火焰被丝丝抽离,唯余下空落落的沉寂与微凉。容家三人默然坐于堂上,一时无人言语。柳拂祎望着空荡的庭院,恍然忆起自己出嫁那日,满心皆是新奇的憧憬,却未曾好好告别闺中岁月,便被命运的洪流推搡着前行,至今仍在纷繁人事间摸索渡口。而今,这府中最能与她心意相通、为她带来欢愉与慰藉的小姑已然出阁,往后这深宅之中的静默时光,或许才真正漫长。

    红烛高照,锦帐生辉。在喧嚣的恭贺与繁复的礼仪之后,新房内终于只剩下常昀与容南兮二人。

    夜阑人静,喜庆的余温尚未散尽,一股无声的暗流却已在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悄然涌动。常昀抬手,依礼揭去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烛光下,新娘的容颜清晰映入眼帘。果然是翰林清贵之家教养出的嫡女,容貌端庄秀丽,身姿娇俏却仪态万方。她垂首端坐,颊边一抹新嫁娘特有的娇羞红晕,宛若天边霞彩,映得人格外明艳。然而,常昀心中却只浮起四个字:不过如此。

    美则美矣,却毫无新意。与他见过的所有名门淑媛一样,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追求着时兴的衣饰胭脂,谈论着风花雪月的浅薄话题,崇拜着那些虚有其名的风流人物,脸上写着循规蹈矩的温顺与无趣。更何况,她还是那个哗众取宠的《内探录》的掌事,更是将这份“肤浅”落实到了极致。

    无趣,且肤浅。这便是常昀对容南兮基于对《内探录》偏见而形成的第一印象。

    他眸光微闪,一个念头忽生。既然她借《内探录》肆意编排于他,他不妨就此坐实,也好绝了日后许多麻烦。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在这静谧的婚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容姑娘,”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她微微错愕的脸上,“你既深知常某有龙阳之好,却仍执意嫁入相府,不知……是何居心?”

    容南兮闻言,没料到常昀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那第一个她本就担心的“误会”,虽然这个也算不得误会,纯粹是她为了选夫而使用的小手段,但现在是没办法解释的,此刻说明只会徒增厌恶,容南兮也不想因此事让自己落了下风,好像他常昀多好似的。

    于是容南兮表现出一副疑惑的样子,仿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那懵懂的神情全然不似伪作。

    常昀心中冷嗤,果然如此。这些大家闺秀,一生被礼法束缚,只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头脑简单,无趣至极,却也最好拿捏。

    “也罢。”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倒也省却我诸多解释。你既明白,自是最好——你我之间,不会有夫妻之实。”说罢,他眼神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扫过容南兮的面庞。

    容南兮脸上的娇羞红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维持的、略显僵硬的微笑。原来他在这儿等着自己。她心下明了,却也不点破,只是暗道:你究竟喜欢什么,我可比《内探录》清楚多了。常叔澈,早晚有一日,要你心甘情愿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

    本也猜测到常昀这块铁板不会有好态度,但没想到会这般无礼,反而激起了容南兮的斗志。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真诚”,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语出惊人:“既然如此,夫君,我们不做夫妻,做竞争对手,如何?”

    常昀眉峰倏地一挑,彻底转过身来,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自己的新娘。只见她一双明眸如水,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略显愕然的模样,竟有几分……呆气?他心下立刻否决这荒谬的联想。

    他迅速收敛心神,找回主导权,带着惯有的傲慢问道:“《内探录》目下日销多少?”仿佛是在评估对手的实力。

    “约莫八万册。”容南兮从容应答。

    “呵,”常昀轻嗤,“倒也勉强能与《闻天下》一争。不过,《内探录》胜便胜在我大宋碌碌无为、只求消遣之辈众多,专好这些毫无营养的稗官野史。”

    容南兮唇角微扬,那抹僵硬的微笑此刻染上了几分锐利:“《闻天下》自然是学问深厚,字字珠玑。只时不时让读者嚼到朝廷精心打磨的‘刀片’,割伤了喉咙,不知又有几人能消受得起?”

    “你……”常昀面色一沉,霍然起身。她竟敢暗讽《闻天下》因求真有时带来舆情隐患?

    “怎么?”容南兮依旧端坐着,仰头看他,笑容无懈可击,“常公子这是被戳中痛处了?妾身不过是听取您的‘高见’,也略陈陋见罢了。唯有如此,你我这对‘竞争对手’方能做得长久。否则,《闻天下》若是哪日经营不善,骤然倒闭,我《内探录》独踞高处,岂不是要感叹一句——胜之不武,寂寞得很呐?”

    “你……强词夺理!”常昀被她一番话堵得胸口发闷,一时竟找不到犀利之词反驳。他自幼才华横溢,辩才无碍,何曾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语塞?最终,他只能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哐当——”

    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合上。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容南兮脸上紧绷的笑容才缓缓松懈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果然……与我所料相差无几。”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狡黠,“情窍未开,自视甚高,性子却幼稚得紧。”竟想出用“好男风”这等拙劣的借口来搪塞她。

    “不过……”她转念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他对《内探录》的偏见根深蒂固,大约源头便是那篇将他列为“临安七少不成亲”首位的揭秘文章。虽是相思驿放出的消息,她加以传播利用,但毕竟确是捕风捉影,也难怪他耿耿于怀——毕竟,那篇文章可是让《内探录》的销量一举创了新高呢。

    思及此,容南兮唇角重新弯起一抹极淡的、属于胜利者的笑意。

    常昀拂袖而去,新房内重归寂静。容南兮望着那扇合拢的门,心下并无多少失落,反觉一阵轻松。她素来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既来之,则安之,绝不内耗心神于无谓之事。

    她站起身,借着明亮的烛光,悠然打量起这间今后将属于她的寝居。屋内陈设清雅,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底蕴。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的两幅巨画。

    第一幅,绘的是一股奔涌的清泉,四周草木葳蕤,生机盎然。画师技艺高超,竟将空气中氤氲的水汽与阳光折射下的七彩光晕都描绘得淋漓尽致,恍若仙境。容南兮心下了然,这定然就是常家那口颇具传奇色彩的——苦甘泉。

    第二幅,则是一幅常昀的自画像。画中他端坐书房,手执书卷,身旁书架堆满卷轴,远处另置一具瑶琴。画师显然极尽用心,尤其那执书的手,描绘得极其精细——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血管微微凸起,于文雅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容南兮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片刻,不觉微微弯起了唇角。

    心想:这人……得是多自恋,才会将如此大幅的自画像堂而皇之地悬挂在日日起居的卧房之内?

    关于苦甘泉的传说,她早有耳闻。此泉水味甘清冽,尤以其煎药能减苦涩、甚至增强药效而闻名临安。传闻百年前,常家尚且落魄,子女婚嫁仕途皆不顺遂。忽有一日,庭院中自行涌出此泉,当时的家主常老头还忧心忡忡,恐宅基被毁。不料泉成次日,长子便得举荐入仕,次子乡试中榜,幼女亦得良缘,此后常家便如这泉水般,蒸蒸日上,直至今日位极人臣。故而常家世代对此泉敬若神明,奉为家族祥瑞。

    正思忖间,听得门轻轻响动,是浣溪和浣纱悄悄走了进来。见自家小姐正神色如常地赏画,浣溪稍稍安心,仍是忍不住低声嘟囔:“小姐,姑爷他……果然如您所料,这也太过……”

    浣纱急忙打断,抢着安慰道,“这样才好呢!现在姑爷有多傲娇,将来……总有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那一日!”她将市井间听来的话本词儿都用上了。

    容南兮闻言,回身轻笑,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她走至书案前,提起笔,略一思忖,便挥毫写就一张短笺,递给浣溪:“将这个送到姑爷书房去。”

    浣溪见小姐眸中光华流转,隐有慧黠之色,心下好奇,接过字条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又听容南兮补充道:“且慢。顺便让小厨房做一碗百合梨羹一同送去,就说是给他……压惊润喉。”

    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浣溪浣纱面面相觑,更是好奇那字条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小姐如此开怀。

    嵩屿厅内,常昀看着眼前那碗清润的百合梨羹,又展开那张字条,只见上面是一行清秀却暗藏锋锐的字迹:

    “《内探录》谨向《闻天下》发起挑战:自明日起,为期一月,销量低者,任听胜者差遣7日。闻莺谨上”

    常昀嘴角微微抽搐,似笑非笑,将字条揉成一团,信手掷入一旁的纸篓中,对侍立在旁的墨迟吩咐道:“明日一早去七皇子府。再去母亲处回话,就说我有要事需处理,晨省请安,让少夫人自行前去即可。”

    墨迟一听,面露难色:“公子,这……这恐怕不妥吧?洞房花烛夜您宿在书房已是不该,明日晨省若再让少夫人独自前去,夫人那边恐怕……”

    “既是她老人家执意要娶的儿媳,自然该由她去应对。”常昀语气淡漠,眼眸深处却隐有一丝被挑衅后燃起的火光,“更何况,既是‘竞争对手’,又何须一同请安?”

    墨迟暗自咋舌,实在猜不透那位新夫人究竟送了张什么字条,竟能将公子激得如此一反常态。

    夜深人静,墨迟心痒难耐,终究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他蹑手蹑脚地溜回书房,借着窗外微光,撅着屁股在纸篓里翻找起来,终于寻到了那团皱巴巴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就着月光看清内容后,顿时瞠目结舌,脑袋如同宕机了一般。

    “这……这……‘任听差遣?竟拿这个当彩头?”他喃喃自语,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古怪又兴奋的笑容,“嘿嘿嘿……若真如此……那我岂不是得助……助夫人一臂之力?嘿嘿嘿……公子啊公子,这下可有好戏看咯!”

    他捂着嘴偷笑了几声,谨慎地将字条撕得粉碎——这是常年跟在常昀身边养成的习惯,以免被无孔不入的小报探子捡了去卖钱。

    而此时,在内室榻上浅眠的常昀,于梦中仿佛被自己曾救下的一条毒蛇反噬,猛地咬了一口,睡梦中的身躯不禁战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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