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深处,档案库内弥漫着陈旧纸墨特有的气息。沈砚屏退值守的小吏,独自行走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间。
他的指尖划过一卷卷泛黄奏折,最终停在“永昌一年”的标签前——那是凌婉开始监国的年份。
抽出一册奏折,他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细读。那是关于漕运改革的奏本,字迹清峻有力,条分缕析地指出旧制弊端。
沈砚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当年那个少女,如何在群狼环伺中稳住朝纲。
“漕粮改征银两,以充边饷...”他低声念着奏折上的字句,眼中闪过复杂的光。
这本奏折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在安远侯府的书房里,曾与父亲彻夜讨论过这个大胆的提议。那时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被这缜密的思路折服。
“殿下...”他轻声低语,将奏折小心放回原处,又取出另一本。
这是关于整顿军务的奏章,字里行间透着杀伐决断。沈砚记得,那时北境不稳,朝中主和之声甚嚣尘上,是凌婉力排众议,坚持增兵戍边。
他的目光落在奏折末尾那个清瘦的“婉”字上,久久未动。
窗外传来脚步声,沈砚迅速将奏折归位,转身时已恢复平日温润模样。
“沈修撰还在忙?”掌院学士笑着走进来。
“整理旧档,温故知新。”沈砚拱手行礼,神色如常。
掌院学士满意地点头:“年轻人肯下功夫是好事。不过...”他压低声音,“王编修那边,你还是要当心些。”
沈砚眸光微动:“多谢大人提醒。”
送走掌院,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奏折上。那里记录着凌婉每一步的艰辛,也记录着他少年时就开始的关注。
没想到,昔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沈砚笑着摇摇头,拿掸子轻轻拂去书架上的灰尘,仿佛是在拂去心爱之人身上的阴霾。
三日后,翰林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公主殿下驾到——”
随着通报声,凌婉身着朝服,在侍卫簇拥下缓步走入。翰林院上下顿时跪倒一片。
“都起来吧。”凌婉声音清冷,目光扫过众人,“本宫奉旨考察编修进度。”
掌院学士连忙上前:“殿下请。”
凌婉在正厅主位坐下,随手拿起呈上的编修册子翻阅。王瑾站在人群中,脸色不太自然。
“王编修。”凌婉忽然开口。
“臣在。”王瑾赶紧出列。
“永昌四年北伐之役,你写主帅率军三十万?”凌婉抬眸,目光如刀,“可是据本宫所知,当年实际出兵不过十五万。这等重大失误,你作何解释?”
王瑾额头渗出冷汗:“这...或许是史料记载有误...”
“史料有误?”凌婉冷笑一声,将册子重重掷在案上,“本宫当年亲自督办粮草,岂会记错?你分明是玩忽职守,不堪大用!”
整个翰林院鸦雀无声。王瑾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传本宫令,”凌婉起身,声音传遍每个角落,“王瑾停职一月,以观后效。”
她转身时,目光与沈砚一触即分。她看到他眼中并非感激,而是一种了然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仿佛在说“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凌婉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离去。
王瑾面如死灰地被侍卫拖出翰林院,往日里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们个个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出声求情。长公主雷霆手段,他们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
凌婉凤驾离去,翰林院内凝滞的气氛才稍稍松动。
众人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依旧淡然整理书卷的沈砚,心思各异。有鄙夷他靠女人出头的,但更多的,是重新审视这位看似温润、实则深不可测的驸马爷。
掌院学士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走到沈砚身边,低声道:“沈修撰,你看这…”
“掌院大人不必忧心,”沈砚将最后一卷书归位,语气平和,“王编修…王瑾咎由自取,与翰林院无关。下官会尽快接手他未完成的编修工作,必不延误进度。”
掌院学士连连点头,看着沈砚的目光愈发满意。宠辱不惊,沉稳干练,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是夜,月华如水。
长公主府,后花园水榭。
亭中石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好的梨花白。凌婉已换下繁复朝服,着一身月白云纹常服,青丝松松挽起,少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慵懒。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殿下。”沈砚的声音传来。
凌婉未回头,只抬手示意他对面坐下。“来了。”
沈砚入座,目光扫过酒菜,最后落在她被月色柔化的侧脸上。“殿下今日,何必亲自去那一趟。”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赞同,更多的却是无奈。
凌婉执壶为他斟酒,动作流畅自然。“本宫的人,岂容他人轻辱?”她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砚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接过酒杯。“那臣,多谢殿下护佑?”他尾音微挑,带着些许调侃。
凌婉瞪他一眼,耳根却有些发热,好在夜色遮掩看不分明。“沈大人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宫是厌恶王瑾那般嘴脸,与你何干。”
沈砚低笑一声,不再纠缠此事。他举杯,神色认真了几分:“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殿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凌婉看着他喉结滚动,自己也抿了一口酒,梨花的清甜与酒的辛辣在口中交融。“你早知道本宫会去?”她忽然问。
“猜到几分。”沈砚放下酒杯,“以殿下的性子,既知道了翰林院风波,断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他顿了顿,“臣不希望殿下因臣之故,过多树敌。”
“树敌?”凌婉嗤笑一声,眉眼间锋芒乍现,“本宫的敌人还少吗?多一个王崇,少一个王崇,有何分别?”她看向他,目光灼灼,“沈砚,你既选择与本宫同盟,就该知道,本宫从不亏待自己人。以前是…本宫不懂,如今既懂了,便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这话已近乎直白的维护。沈砚心头一震,看着她微扬的下巴和闪烁的眼神,那故作强势的姿态下,是一颗正在笨拙学习如何表达关怀的心。他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涟漪层层荡开。
“臣明白了。”他声音微哑,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是臣迂腐了。”
两人对饮一杯,气氛悄然转变,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
这时,一名身着玄鹰卫服饰、面容清秀却眼神锐利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步入亭中,为二人添酒。她动作利落,气息沉稳,与之前锦书的温婉截然不同。
“殿下,驸马。”她行礼后退至一旁阴影处,如同融入了夜色。
凌婉对沈砚道:“她叫云中,是玄鹰卫‘锐目’的人,以后接替锦书,负责府内贴身事务。” 如今,凌婉已开始彻底清洗府内眼线,核心区域将逐步换上绝对可信的心腹。
沈砚微微颔首,明白这是凌婉对他信任加深的体现。
待云中退下,沈砚沉吟片刻,指尖蘸了杯中酒水,在石桌上写下几个字:
“陈王,门客,东南。”
凌婉眸光一凝,白天在翰林院未及细问的信息,此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同样蘸酒写道:“盐税?”
沈砚点头,低声道:“臣在翰林院旧档中查到,陈王虽深居简出,但其门下几位重要门客,近年频繁往来于京城与东南盐场之间。且东南三省的盐税账目,近三年来看似平稳,实则若细究每季波动,与漕运改道、损耗异常的周期有微妙重合。”
凌婉瞬间将线索串联起来。漕运、盐税、陈王…还有那个与太后娘家有关的皇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指向了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叔。
“本宫已让张诚去查东南盐税和那几个皇商了。”凌婉沉声道,“其中一家,曾资助过你少时书院?”
沈砚并不意外她会查到此事,坦然道:“是。‘永昌号’,东家姓苏,确实是臣书院山长的故交。正因如此,臣早年便对此商号略有了解,其背景复杂,与宫中…牵连甚深。” 他点到即止,但凌婉已明白其中深意。
“看来,我们这位皇叔,所图非小。”凌婉眼中寒光凛冽。
“殿下须谨慎,”沈砚提醒,“陈王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切不可操之过急。”
“本宫知道。”凌婉颔首。她看着他被月色勾勒得愈发清俊的侧脸,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并肩作战,前路似乎也不再那么漆黑冰冷。
酒壶渐空,夜色已深。
“殿下可要安歇了?”沈砚问道。
凌婉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水榭中那张古琴,“方才来时,见你案头放着一本琴谱,许久未闻你弹琴了。”
沈砚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走至琴案后坐下。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琴弦,试了几个音,随后,一曲悠远宁静的曲子便从指尖流泻而出。
琴音空灵清澈,不染尘埃,与他平日温润中带着疏离的气质不同,这琴声里透着一股坦荡的赤诚。凌婉倚在亭柱上,静静聆听。
月光洒在沈砚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他微垂着眼睫,神情专注,整个人仿佛都与这琴音、这月色融为一体。
凌婉忽然想起多年前宫中那次夜宴,那个坐在角落抚琴、琴音令她印象深刻的白衣少年…记忆的碎片与眼前的身影渐渐重叠。
原来,那么早…
她闭上眼,任由琴音包裹着自己,白日里的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洗涤干净。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沈砚抬头,见凌婉闭目倚栏,唇角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柔和。他心中一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感充盈心间。
“夜深露重,殿下,该回去了。”他轻声唤道。
凌婉睁开眼,眸中已恢复清明,但那份柔和却未曾褪去。她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水榭,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步履间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悄然滋长的情愫。云中无声地跟在后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次日,张诚星夜入府。
“殿下,查到了。”张诚跪在书房中,声音压得极低,“东南盐税的三成,都通过‘永昌号’等皇商流向了不明去处。”
凌婉眸光一凛:“永昌号?那不是太后娘家的产业?”
“正是。”张诚点头,“而且...永昌号曾经资助过驸马少年时求学的云山书院。”
凌婉指尖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十年前。”
这就和沈砚所说对上了。
她沉吟片刻:“继续查,但要小心,别打草惊蛇。”
张诚领命退下。凌婉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盛放的海棠,心思千回百转。
太后娘家、陈王、东南盐税...这些线索看似杂乱,却隐隐指向某个惊人的真相。
更让她在意的是,沈砚与这个局,究竟有什么关联?
凌婉暂时搁置了这些试探,直接把进展告知了沈砚,沈砚略一点头,“殿下可否有下一步打算?”
“不着急,先试探皇帝的态度。”凌婉把探子的纸条就着蜡烛的火光看完,随后看着烛火一点点吞噬字迹,火光明灭间,凌婉脸上寒意流转。
这个好皇帝,还有多少惊喜是自己不知道的,这看似太平的天下,又有多少蛀虫在吸食大烨的血肉?
次日,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召见。
凌婉整装入宫,在御书房见到了面色苍白的凌弘。
“皇姐近日操劳,朕心难安。”凌弘示意内侍抬上一个锦盒,“这些药材是番邦进贡的珍品,皇姐拿去补补身子。”
凌婉跪下谢恩:“臣愧不敢当。”
“你我是姐弟,何必客气。”凌弘虚扶一把,状似无意地问道,“朕听闻前几日,皇姐为了驸马,大闹翰林院?”
凌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恼怒:“王瑾欺人太甚,臣一时气不过罢了。沈砚那个木头性子,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吭声,臣若不出面,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长公主府无人?”
凌弘大笑:“皇姐还是这般性子。”他话锋一转,“不过驸马若真让皇姐不满,朕随时可以为皇姐做主。”
“陛下说笑了。”凌婉垂眸,“臣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离开皇宫时,凌婉看着那盒珍贵药材,只觉得无比讽刺。这些补药中的一味,正好与“朱颜尽”药性相克。
是巧合,还是警告?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回府——那个有沈砚在的“家”。
回到府中,凌婉命人在书房角落设了几个鼠笼。
“殿下这是要?”云中好奇地问。
“试药。”凌婉淡淡答道,将皇帝赏赐的药材取出少许,研磨后混入饵料。
她要知道,这些药材究竟是补药,还是毒药。
然而试药的过程并不顺利。有几只老鼠格外机敏,竟从笼中逃出,在书房内四处窜逃。
“啊——”在在伺候的侍女惊叫一声,跳上椅子。
凌婉皱眉,正要唤侍卫,却见沈砚闻声而来。
“怎么回事?”他看着满地狼藉,目光最终落在那些鼠笼和药材上。
凌婉难得有些窘迫:“本宫...在试药。”
沈砚的视线在药材和逃窜的老鼠间转了几个来回,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殿下,”他语气沉重,“下次做这种事,可否先知会臣一声?”
他挽起袖子,亲自帮她抓捕逃鼠。凌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人分担秘密的感觉,其实不错。
当最后一只逃鼠归笼,沈砚直起身,认真地看着她:
“殿下,无论发生什么,请一定相信臣。”
烛光下,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凌婉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响过一声。
“那你帮本宫捉几只宫门口的鼠来,许会对药性有别的反应。”凌婉理直气壮开口。
沈砚脸色变了几变,无奈地听命捉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