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天,红莲地走。
风声,哭声,打杀声,不绝于耳。
原湘湘一刀斩下,倾尽全力,一发惊人,迸射而出的头颅和身体飞出丈把远,溅出的血花犹如漫天大雪,簌簌而下。
澄明撕心裂肺地扑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去攻击他的杀父仇人,他只是静静地抱住养父的头颅,然后将那颗早已面目全非的头,轻轻放在断掉的脖颈之上。
断裂的伤口里还在渗着血,玄同尸首下的土地被染成一片粘稠的黑色。
澄明跪在玄同的身边,他深深地垂着头,手中死死攥着一只金钗。
这是他在玄同身上找到的唯一的遗物。
是那对师兄妹送来却没被认出的遗物。
澄明伏在地上,身上衣物破碎,周身血迹斑斑,脸色阴寒,形如厉鬼。
他怔怔看着眼前这只金钗,脑中却不自觉眩晕起来。
云儿。
云儿。
韩云!
“唔啊啊啊啊啊——”他忽然抱头痛哭,歇斯底里的叫喊直叫众人心惊胆颤。
“你!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我娘的遗物!”澄明起身,死死盯着原湘湘,“快说!”
他的脸色阴寒,可眼中却不住地涌出泪水,愤怒,痛苦,悲伤,绝望,一起涌向了他。
原湘湘木然看他一眼,脸色如同万年冰霜。
她从未见过此物,又如何回答的上来?
“不说是吧!那就去死吧!”他愤怒着大吼一声。
金光像星辰一般在她的眼前闪烁,原湘湘知道被刺中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
澄明扑伸而来,此刻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就像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冲着嚷着扑上去,要把金钗戳进原湘湘的喉咙里。
她本能地想逃,可是身体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
澄明将原湘湘扑倒以后,跨坐在她的身上,双手抓着金钗死死地要捅进她的喉咙,原湘湘全身经脉剧痛,一时失了力气,只能勉强伸出两手挣扎阻挡。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掌,谁也不相让。
旁边是被玄空方丈苦苦拖住的鬼观音,另一旁也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江湖众人。
澄明握起拳头,猛然下砸,拳头带起的利风却只擦过原湘湘的耳面。原湘湘及时转头,躲过澄明一记勾拳。
一拳未中,一拳又起,他挥起拳头,“格”的一声,砸在了原湘湘的肋骨上。
下方的原湘湘只觉咔嚓一下,胸膛一阵剧痛,她不由得全身弓起,冷汗如瀑。她的双目放大,瞳孔也失去了光彩,一对眼珠几乎快要从眼眶里瞪大掉出来。
“快吐出来!”
“小畜生!快吐出来!”
“再不吐出来,我就杀了你!”
霎时间无数拳脚暴雨般砸在她的身上。
她的脑中,耳中,轰然作响,好似电闪雷鸣。
原湘湘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下唇早已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小畜生,我杀了你!”
对面那人奋力一声,举起手中一物朝着原湘湘的面门刺过去!
“咔锵!”
原湘湘看见自己眼前一阵血红,随后粘稠而滚烫的雨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又顺着她的眼眶、鼻尖流进她的口中。
她看见金钗穿透了一只手,鲜血顿时涌出。
那只差点刺中她面门的金钗刺中了一人的掌心,被生生挡了下来。
“滚开。”她的身边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冷冷骂道。
与之同时,她觉身体霎时如同飞入云端,变得轻盈起来。不容多想,她立时沉腰飞出一腿,和身旁另一人将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澄明踢飞。
“你……”原湘湘看着身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鬼观音顺势拨开原湘湘,原湘湘不得不连连后退。
不待她喘息片刻,就见玄空方丈已然扑来,此时鬼观音正好挡在原湘湘身前,玄空运足掌力,一掌正中鬼观音心口。
原湘湘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甚至还有骨头断裂的声音,鬼观音已被玄空一掌重伤。
已经接连受了玄空三掌,昔日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尘般的婉约美丽之人,如今只能勉强撑住身体,她的衣袂粘满了俗世的灰尘和血污。
另一旁身负重伤的澄明却微微扬起嘴角。
玄空腾空而起,迅如闪电,大罗变化之掌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掀起阵阵狂风,四周火星溅射。
阆天塔已然即将崩塌。
就在场中众人都心惊胆颤着无法反应的同时,众人却见鬼观音拔出插在自己手中的金钗。
她将那金钗缓缓掷向了空中。
雕镂精致的衔凤钗抛掷空中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一般,金色的钗身伴着四溢的血珠,绽放出诡异的光芒。
可更诡异的却是,本来已经可以一掌让鬼观音毙命的玄空方丈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收起大罗之掌的变化攻势,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金钗。
“怎么回事?”王岳生率先疑问。
北高南远野鬼哭,云雨巫山一念中。
奈何孤魂销吾骨,寸寸相思无限苦。
场外众人一头雾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脑袋低垂着,犹如枝头的风中秋叶,平添几许悲楚孤寂。
玄空方丈的白须被火风高高扬起,空洞木然的眼睛也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他环视周围众人,那双苍老的双眼终是停在了鬼观音身上。
火声萧萧,红莲灼灼,被淹没在烈火中的高大恢弘的琉璃佛像显露的半张脸,如今早已斑驳不堪。
“此番了了,皆是奉国寺之过错。庄周梦蝶,蕉叶覆鹿,慨叹一声,恍若如梦。”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蓦然叹息一声,道:“有劳你了。”
说罢,他便化作一道黑影行至鬼观音身前,伸出两指点了鬼观音的穴道,动作之快,几乎无法被常人分辨。
众人一片哗然,再次回过神时,只见玄空方丈淡然地走进即将崩塌的阆天宝塔中。
“……唔!”鬼观音运劲强破玄空点下的穴道。
周遭再一次死寂之中,春夜深寒,山间谷风乍起,在场众人如堕五里雾中。
本就只是参加一场试剑大会,却不料突遇命案,试剑大会变成诛杀大会;就在众人同仇敌忾之时,半途又杀出一真一假两个鬼观音与奉国寺方丈;前有冤死命案,后有前朝贼子,而今真假已分,看似真相已水落石出,可他们却根本不知前因后果。
“你们都走吧。”众人皆在惊诧之时,鬼观音重又站立起来,孤鸿早已回归她手。
眼见孤鸿剑再入鬼观音之手,众人眼下又内力尽失,比之夺剑,他们更担心是否会因为先前的所作所为,而被鬼观音记恨在心,杀人灭口。
又或者鬼观音已被玄空重伤,此时不夺剑更待何时?
这边一群人还在心中各自盘算,鬼观音已将手中的孤鸿剑打量了片刻,因着幕篱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一个瘦高疏离的人立在那方天地里,遗世独立。
“现已物归原主,冤屈洗清,我就不多多作陪了。”说罢,鬼观音起身便要离去。
夜间风起,月色清寒,红莲陡绽,众人耳畔响起一声刺耳的清鸣,那声音好似白鸟振翅的一瞬,只可惜,那鸟,就此折断了双翅。
一抹素色,就着一缕红丝忽然坠地。
“鬼观音!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空旷的夜里回荡着少年撕心裂肺的恸哭,他潜伏在一旁许久,就待这松懈的一刻,内力尽失又如何?失去一臂又如何?筋脉尽断又如何?
只要还要一口气,杀父杀母之仇不可不报,灭族灭门之恨不能不清!
“一十六门惨死的家人们,我终于做到了!”裴玉珠单手紧握剑柄,剑身狠狠地刺进鬼观音的胸膛。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清醒的,更无人知道他是何时出剑的,一个内力尽失的少年人,仅凭着一口气,刺中了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终于刺进了那个人的胸膛。
地面沙沙作响,满身伤痕的裴玉珠缓缓抬起断腕,夹着剑身,牙关紧咬,他的嘴角已被撕裂,鲜血横流。
那剑缓缓前进,血红的刃从鬼观音的心口穿出,鲜血滴滴坠地。
白刃染血,孤鸟坠地。
鬼观音闷声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在了地上,跪在了裴玉珠的面前,若不是还有孤鸿在手插进地面,她恐怕早已跪倒在地。
“你……”咫尺之近,原湘湘忽然好像失去了神智,原先锐利灵动的双眸失了色,空空望着鬼观音颓然倒下,“你……你!”
“纳命来!!鬼观音!”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喝,紧接着一股内力震开,一道冷光直逼鬼观音后脑而去!
铮——
又一声清响,很快便剑刃四分五裂的细碎声响起。
只见红衣的少女手执一柄短刀横在冷光前,那光便四分五裂了。
裴玉珠悲痛,道:“原姑娘,为什么?”
“原姑娘,休要阻挠我一十六门后人报仇。”来人正是李源知,他的剑已碎,但他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原湘湘性命。
只听李源知咬牙切齿道:“原姑娘,鬼观音是我一十六门的灭门仇人,我和小玉当年侥幸活命,这些年来,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此仇不能不报。”
原湘湘凝着眉,紧紧注视着李源知,依旧一声不吭。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灭门之痛有多痛?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痛楚呢……
心脏仿佛被紧紧扼住,让她不得呼吸,一道一道的抽痛席卷全身,两行清泪从原湘湘的眼中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