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灼灼,飘落如雨。
小七搀扶着魏子晏穿过青石铺成的步道,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终于来到一处黛瓦白墙、风雅简丽的宅院前。月色如水,倾泻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泛出淡淡的幽光。
魏子晏仰头看向院墙内探出的花枝,低哑着嗓子开口道:“从前每到杏花盛开时节,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兄长在院中捡拾花瓣、洗净磨粉,做成整整一盘杏花糕。我那时候笨手笨脚,总是将花瓣揉得稀碎……”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可兄长却安慰我说花瓣碎了香气更浓,做出来的杏花糕才更入味……”
言语未竟,少年的喉咙间已是一片干涩——岁月如絮、韶光难留,这些美好到不忍回忆的过往,终究是消散在了云阳城的长风之中。
“世子,您怎么过来了?”看见魏子晏和小七站在不远处,院门前的侍卫立刻拱手上前,恭恭敬敬地揖礼问道。
“我有事要见母亲,”少年几乎是在瞬间收回了所有伤春悲秋的神色,眸中只剩下一片寂静沉凝,仿佛方才的脆弱从未存在过:“你们进去通传一下。”
“可王爷吩咐过,没有他的令牌谁也不许入内……”
“若我非要进去呢?”
“世子,我们位卑言轻,实在不敢违抗王爷的命令,”侍卫们苦着脸,为难万分地说道:“更何况这院子周围都设了结界,我们也只是被派来值守外间的院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结界?”魏子晏眼中寒霜微凛,抬手召出忘执剑,狠狠朝前一击:“我破了便是。”
剑光流转,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排山倒海的灵压从结界中溢出,与忘执剑的剑气狠狠撞在一起。
灵力荡裂之下,魏子晏被震得倒飞而出。他狠狠握住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鲜血从他的唇边溢出,滴滴答答落入泥土。
“世子,您没事吧?!”侍卫们顿时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听说这是王爷特意请沧云仙君设下的结界,您是打不开的。”
然而少年却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他执拗地站直身子、抹去唇边的血迹,再次挥剑向结界砍去。
剑刃相交,银光刺目。
魏子晏被结界溢出的灵力击中,吐出一大口鲜血,重重摔落在地。
他咬紧牙关,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用尽所有力气站起,拖着忘执剑往前走去。剑尖在青石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小七突然从一旁的杏花树下冲出,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目光遽沉,声音寒凉刺骨:“让开。”
然而小七并没有动,反而固执地朝少年迈了一步。
月色汩汩,映照在少女的眉眼之上,衬得她的双眸格外澄澈明亮。
魏子晏低头看向她的那刻,恰巧有风拂过,将枝头的杏花纷纷吹落。粉白的花瓣漫天旋舞,随后缀在少女的发梢,在刹那间胜过了满院的芬芳春色。
“你……”少年蓦然怔愣,别开目光道:“阻不了我。”
“我从没想过要阻你,”小七摇摇头,眼中浸满了担忧与不安:“我只是害怕你再受伤。”
话音落下,少年的心头不由微微一动——他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
这些年来,他收起了自己全部的张狂和棱角,努力扮演着师父眼中天赋出众、勤勉过人的徒弟和世人眼中清贵高洁、方端仁厚的魏世子,只为了能换得父亲与母亲的半分回顾与激赏,却终究一无所得。
他早已习惯了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想要什么,可此时此刻,少女的话语却如一道微弱的光芒,击中了他不合时宜的软弱,让他恍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渴望被关心、被庇护的少年。
思及此处,他压下心口悄然泛起的微澜,张开唇角刚想说话,就听得一声怒喝突然自不远处响起:“魏子晏,你在做什么?!”
“是王爷来了!”“见过王爷!”
在众人的叩拜声中,睿王魏昭带着郑尧和府兵们匆匆而至,他面色一片森然,径直冲着魏子晏吼道:“谁准你来临风园的?!”
见魏昭的目光全然未在自己满身的血迹和伤口上停留,少年的眸中不禁浮上了一层奇异的悲凉。他垂下眼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来这里,是有事想问母亲。”
“她是不会见你的,你还不快回自己的院子去?!”
“不会见我?”魏子晏目色晦暗,定定凝视着魏昭的双眼:“这些年来,母亲究竟是不愿见我,还是……根本就不能见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少年惨白着脸,握紧双拳问道:“父亲大费周章地设立这道结界,到底是要防着我去打扰母亲,还是要防着母亲走出这个院子?”
“混账!”魏昭瞪着眼睛,出离愤怒地说道:“若不是因为你的一时任性,你的母亲又怎会身受重伤、卧病多年,只有靠着这结界中的灵力才能维持性命?!”
“可方才在夜市上,我看到作乱的妖物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灵犀珠手串,而那珠串只有我、母亲和兄长才有……”
“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魏昭闻言面色铁青,抬手扇在了少年的脸上:“你害死自己的兄长还不够,如今又来诋毁你的母亲?!我当年就不应该把你这个逆子生下来!”
一语落下,魏子晏心口那道沉疴已久的伤疤似乎在瞬间被利刃重新割开,变得鲜血淋漓。
他的眸中不由传来一阵刺痛,眼泪挣扎着便要夺眶而出。可他倔强地仰起头,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
看着自己儿子通红的眼眶,魏昭却没有半分疼惜之意。他的神色锋冷,回头向府兵们高声命令道:“你们把世子给我带回去,在冠礼开始前,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不必劳烦父王动手,”魏子晏深吸了口气,面色一片颓然:“您说的话,我照做便是。”
说罢他站直身子,拖着满身的伤和血污,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这一刻,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这世间再无人可依。
“世子,”见他如此,小七快步上前扶住了少年的手臂:“我送您回去。”
这一次,魏子晏并没有将她推开。
他垂下双眸,低低“嗯”了一声,在府兵们的包围下走出了临风园。
看着自家儿子离开的背影,魏昭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开去。他弯起身子、掩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到最后竟生生咳出了眼泪。
郑尧见状立刻疾步上前,递上了块素色锦帕:“王爷,世子已经走远了。今日春寒,您快别在这凉风中站着了。”
魏昭匆忙接过手帕,捂着嘴一阵呛咳。甜腥的鲜血顿时冲喉而出,落在帕子中央,凝成一处刺目的艳红。
可他却毫不在意,只凄然一笑道:“阿晏他,怕是要更恨我了吧。”
郑尧闻言微微一愣,抬头看向魏昭的苍白的面庞。只见,晦涩的风自他眉间吹过,氤氲在飘落的杏花之中,湮灭了满院春色间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