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正院书房。
凤宸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修长指节扣着一封密报。
信上详细记载了永宁皇女与江泓、陈默达成合作,将在东市交界处兴建新剧院之事。
末尾一行小字格外清晰:皇正君示意,永宁殿下以亲王名义,赠您半成干股。
“啪。”薄纸被轻轻按在檀木案上,声响清脆。
烛火摇曳,映得她半边面容明暗不定。
脸上不见怒容,甚至比平日更沉静。唯有那双凤眸深处,似冰层碎裂,透出凛冽寒光。
她未曾阻拦江泓在别院“静养”期间的所有行为,是漠视,亦是默许。
却不料,这默许竟让他走出如此局面,甚至引来了永宁与皇父的插手。
那半成干股,像一根带着倒刺的羽毛,不偏不倚搔刮在她尊严最敏感之处。
是安抚?是施舍?还是提醒,这位被她冷落多年的正君,如今已成了旁人眼中值得投资、乃至需要借她这“正妻”名分来平衡的“奇货”?
一种被无形之手摆布、领域遭窥探的愠怒,在胸腔无声蔓延。
然而下一刻,周身冷冽气息缓缓收敛。
她松开密报,指尖在案上轻敲两下,节奏平稳,不见紊乱。
愤怒于事无补。
皇父此举,意在平衡,亦在敲打。
永宁的参与,则将这桩原本局限于别院、至多在小范围内流传的“小事”,彻底摆上了台面。
“新宠入门”的喧嚣犹在耳畔。
三日前,由李侧君极力举荐、其母族送来的表侄少年,终于在隆重仪式中被抬进端王府,成了新任宛侧君。
李侧君为此奔波许久。
自江正君“静养”别院,王君后院便一直如深潭死水。
他几次三番暗示凤宸纳新,为王府开枝散叶,皆被不轻不重挡回。直到近日,他觑着凤宸心情似有烦躁,再次提及“宛家公子性情温婉,姿容出众,颇善音律且善解人意”,凤宸批阅公文的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于李侧君不啻天籁。
他立刻心领神会,紧锣密鼓操办起来。
按规矩,纳侧君需正君首肯,至少走过场。他便亲往别院。
书房里,江泓听明来意,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一瞬,面上依旧沉静无波。他甚至未抬眼多看李侧君殷勤笑意,只平静道:“既是王君之意,李侧君又觉妥当,自当依规矩办理。”
语气淡漠,如同讨论杂物添置。
得了“认可”,李侧君心中大石落地,行事愈发张扬。
新人入门那日,端王府张灯结彩,虽不及当年迎娶正君的规制,却也极尽奢华。娇媚动人的宛侧君身着粉红礼服,在喧天锣鼓与宾客恭贺声中,娇怯伏跪凤宸面前,柔顺奉茶,眼波流转间尽是仰慕风情。
凤宸端坐主位,受了礼,目光掠过少年青春鲜妍的脸庞,接过茶,浅啜一口。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无人能及的疏离。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暖帐生香。
听雪楼内,隐约传来少年软语娇音与女子低沉的回应。
值夜侍从远远守着,不敢打扰王君良宵。
栖梧院中,李侧君听着心腹回报,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笑意。
王君总算……总算将目光从那冷清别院移开。只要王君肯接纳新人,后院便能活络起来,他这侧君的地位自然也愈加稳固。一个乖巧懂事、易于拿捏的新宠,正是他此刻所需。
而端王府的女主人凤宸,于满室暖香与少年小心翼翼的奉承中,确也感到几分久违的、无需耗费心力的舒缓。
这温柔小意,秩序井然,似乎暂时抚平了近日因朝堂与“万象天工”大剧院带来的烦躁。她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但此刻,她愿沉浸于这片刻浮于表面的温存。
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气。
与此同时,端王别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排练场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江泓书房那盏灯还亮着。
刚审完陈默送来的舞台机关图纸,批注几处修改细节。他放下笔,揉了揉微蹙的眉心,正欲起身歇息,一阵夜风穿过庭院,隐约送来远处王府方向的更漏声。
几乎同时,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丝极细微却清晰的抽痛。
似最锋利的琴弦猝然崩断,尾音扫过心尖,留下转瞬即逝却又锐利无比的痕迹。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按在左胸,那里却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悸痛只是错觉。
他怔了片刻,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自嘲。
许是今日过度劳累所致。
他重新坐下,拿起另一份待修剧本,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试图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只是执笔的手指,在最初几个呼吸间,微不可查地滞涩了一瞬。
窗外,月凉如水,静静笼罩着清寂别院,也笼罩着那座繁华喧嚣、红烛未熄的端王府。
太累了就得休息。
今晚暂且到此,该睡觉就睡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他这样告诫自己。
而永宁皇女雷厉风行,购下的地皮上,工匠与物料迅速集结,开始热火朝天地营建。
根据江泓与陈默共同敲定的图纸,这座暂命名为“万象天工”的大剧院,规模远超当下任何戏楼。主体为三层环形结构,预计容纳近千人,舞台机关重重,可升降旋转,后台宽敞足以同时预备数场大戏的妆造。
更规划有独立排练厅、话本雕版印刷坊及附属茶肆酒廊,意图打造真正的娱乐之所。
陈默几乎扎根工地,监督进度,核对物料,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创造者的兴奋红光。
而江泓则与精心挑选的第一批伶人和原来的戏班子,封闭在别院临时改造的排练场内,全心投入新剧排练。他亲改剧本,指导台词念白、身段步伐,对每个细节精益求精。
只在夜深人静,偶尔听闻府中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时,他执笔或捧卷的手,会有瞬间细微停滞。
心底某处,不受控制地被极细针尖轻刺,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涩。
但也仅此而已。
下一刻,他的目光便重新聚焦于眼前创作,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彻底抚平。
与此同时,靖安侯璎珞成了“万象天工”最耀眼、最疯狂的拥趸。
这位年轻貌美、富可敌国且深谙玩乐之道的超级纨绔,简直为此项目量身定制。
她不再满足于投资,而是全身心投入这场盛大“游戏”。
凭借雄厚的财力与在顶级纨绔圈子里的巨大影响力,她为“万象天工”进行着狂热宣传与资源整合。
她大手一挥,调来家中最好工匠参与机关制作,弄来海外奇珍装饰包厢,甚至凭交情请动退隐的舞乐大师“看看新鲜”。
陈默曾问:“妻主那些工匠中,可有已经退休的修船工匠?”
“修船工匠能建大剧院?”
“是我泓哥的船厂缺授艺师傅。”
“海边渔村确实有一些,年老干不了重活了,但手艺还在。”
“哎呀妻主,太好了,可否介绍给我?”
“小事一桩,待我修书一封。”
陈默激动地拿着书信去找江泓:“泓哥,又有几位修船老师傅,有手艺。”
“太好了。”江泓低声应道,“高价请去岛上带徒弟,好生养着——”
他们这边静悄悄地忙;靖安侯那边轰轰烈烈地干。
在她口中,“万象天工”不仅是剧院,更是京城未来数十年唯一的潮流风向标与享乐圣地。她组局宴饮,话题三句不离“万象天工”,吊足所有王亲贵女的胃口。
她的“指导”方向极为“务实”且“奢靡”——
“此处座椅须换海外天鹅绒!要让那些老派勋贵知道,什么叫‘坐拥四海’的排场!”
“入场甬道太暗,嵌上夜明珠!要让每个走进来的人,第一步就踏在皇家气派上!”
“演员服饰不行,用我云锦庄新到的流光缎!这料子,宫里一年也不过进贡三匹,我要让全京城看看,什么才是‘天工’该有的气象!”
她每一条看似挥霍无度的建议,都精准地踩在了京城顶级奢华的阈值之上,并毫不犹豫地将其打破、拔高。她并非不懂节制,而是深谙“稀缺性”与“话题性”才是引领风潮的关键。
很快,“靖安侯为万象天工豪掷千金”的轶事,连同那些“夜明珠甬道”、“流光缎戏服”的细节,便成了勋贵圈层最炙手可热的谈资。赴她宴饮的贵女们,无不以能提前知晓一点剧院内幕或设计为荣,仿佛掌握了进入未来顶级社交场的密码。
她的行为,无形中将“万象天工”的准入门槛和品味标杆,抬高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位置,悄然完成了从“投资一个项目”到“定义一种风尚”的转变。
更深一层,她这般高调,亦是一种清晰的政治表态。
皇正君力挺此事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她以超品侯爵之尊、巨富之资全身心投入,便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向整个权力阶层宣告:此乃“上意”所钟,亦是未来可期的“新贵”之地。
那些观望、甚至暗中非议“端王正君抛头露面”的声音,在她金碧辉煌的“艺术指导”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连最讲究规矩体统的靖安侯府都如此倾力支持,谁还敢轻易质疑其“不合宜”?
她砸下的每一分钱,都是一枚落在权力天平上的砝码。
无声却沉重地巩固着“万象天工”及其背后势力的正当性与吸引力。
她尤其“紧盯”陈默,在永宁皇女面前最甚,常如华丽花蝶绕他转:
“默默~此设计是否更气派?”
“默郎,机关调试好了?容妻主我先玩!”
“阿默,首演那日妻主我要最佳包厢,还需你亲自作陪!”
陈默被她缠得头疼,自家妻主的“热情”与“创意”往往意味预算飙升与方案反复,但不可否认,她带来的顶级资源与轰动效应无与伦比。他只得一边肉疼银子,一边哭笑不得地应对她层出不穷的新点子。
深宫之中,皇正君聆听长秋宫属官汇报别院动向及“万象天工”进度,面色平静。
对于永宁最后只拿到三成半的股份,他未置一词。
对于靖安侯璎珞略显夸张的投入,他视作有效宣传。
甚至朝中隐约传来关于端王正君“抛头露面”是否合宜的非议,亦被他轻描淡写压下。
他的态度明确而强势:此乃永宁主导、利于皇室声誉与实利之事,江泓之才,正当其用,无需以俗礼拘泥。璎珞的财富与影响力,正可为此事锦上添花。
这全面偏袒与顺势而为,为“万象天工”扫清不少潜在障碍。
亦让各方势力更清晰地看到皇正君在此事上的立场与手段。
与长秋宫的冷静掌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皇陛下的“四季殿”。
自冬日陛下迁入“四季殿”并携乐队同往,女皇便愈发沉醉于新颖曼妙的音律中,不再理政。
奏章早已在御案一侧堆积如山——
女帝却只是慵懒地倚在“四季殿”的软榻上,把玩着一枚新制的玉笛。
她对案头政务的漠视,已非一日。
然而,这种“漠视”背后,并非全然放任。
几位成年皇女,包括永宁在内,很快发现,母皇并非完全不理朝政,而是以一种更隐晦、也更精妙的方式在操控局面。
今日,女帝便罕见地驾临御书房,并未亲自批阅奏章,而是如同分派玩物一般,将几份来自不同部门的折子,随意却又精准地指给了侍立在下的皇女们。
“永宁。”
她指尖点在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急报上,语气平淡,“你前次建言疏通南河,颇有见地。此事便由你总揽,与户部、工部商议个章程出来,莫要让南边的米粮耽搁了。”
这份差事涉及钱粮与工程,油水与实权并重,且制衡了端王在工部漕运事务上的权力过大,足以让永宁的势力在务实派官员中进一步扎根。
随即,她目光转向以军功立身、背后有将门支持的二皇女凤瑛:“北境边军秋季换防的章程,兵部议了许久也没个结果。凤瑛,你素知兵事,去催一催,拿出个决断来。”
这是将帝国最精锐军队的调度权,明确地交到了凤瑛及其背后势力手中。
接着,她看向另一位以清流文名著称的三皇女:“今岁秋闱在即,士子云集京畿,学政与风气不可松懈。你领着翰林院,多留心些,莫要出了有损朝廷颜面的岔子。”
这便将未来可能进入朝堂的“门生”之交,赋予了清流一脉。
最后,她才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一直静立旁观的端王凤宸,将一份涉及宗室勋贵田亩纠纷的棘手案子推了过去:“凤宸,你身为宗正,这些皇亲国戚间的麻烦事,就由你来裁定。务必……秉公处理,不要让朕烦心。”
此事看似是得罪人的苦差,却也是强化宗法权威、名正言顺压制其他皇女外戚势力的利器。
每一份委派,都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投喂了各位皇女及其背后派系最渴望、也最擅长的领域,同时又在她们之间埋下了相互牵制的楔子。
女帝并未大权旁落,她只是将朝堂变成了一个更大的“四季殿”,自己高居座上,冷眼看着女儿们在各自分到的“舞台”上施展,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动态的平衡。
几位皇女心思各异,面上却皆是恭敬领命。
她们悄无声息地接手了这些政务,在各自父族或依附势力的支持下,于朝堂上下更为积极地延伸着自己的触角。
唯有大皇女被女帝留下,拿着一柄上方宝剑走出了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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