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娘委屈得要命,捂脸大哭,气得朱大娘子骂她嚎丧,又把谈临川臭骂一顿,甩手走了。
远远观望了半晌的谢氏笑了笑,转身对陪房张嬷嬷说:“走吧,回去瞧瞧相宜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鞋底踩踏过青石小径,发出轻促的声响,张嬷嬷搀着自家姑娘的胳膊,叹道:“这燕小娘是真疯魔,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狂想。姑娘要是脚跟没站稳,她撺掇姑爷休妻也就罢了,咱们宜哥儿都五岁了,难不成她以为姑爷为了她,还能抛妻弃子不成?”
谢氏语调淡淡地,“她总以为自己对三爷最特别,时时拿那点交情放在嘴上,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再深的交情,能及结发之义,骨肉亲情?”张嬷嬷很为自家姑娘鸣不平,“当初就是心太好,见她哭哭啼啼可怜她,谁知进了门,变得贪多贪足起来。”
说起这件事,谢氏也有苦难言,男人三妻四妾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她若是要求丈夫只守着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将来连累儿女,结亲的时候难免因她受阻。三爷这人怎么说呢,人品德行都过得去,对待发妻也很尊重,从没如燕小娘自我陶醉中以为的宠妾灭妻。
夫妻之间,要说多恩爱是不可能的,有了孩子,无非愈发踏实地过日子。即便丈夫有妾室,有通房,她也从来没有排挤她们。反倒是燕小娘,忘了自己当初的狼狈,进门之后就开始以三爷的心上人自居,如今更是要求他休妻……她并不觉得有多愤怒,只是感慨这燕逐云真是既贪心又天真。
不过这么长时间的隐忍,终于慢慢到了见成效的时候。她一味的忍让,并不是她不懂得反击,只是不愿意脏了手,让全家误会她容不下妾室。惯子如杀子,惯妾又何尝不是杀妾呢。让她自觉能和谈家姐妹相提并论,让她一口一个“一家子”,及到得意忘形,在大娘子和老太太跟前恣意挥洒她的随性时,她就该收拾铺盖,滚回她的燕家去了。
所以啊,谢氏仰起脸,迎着温暖的春光微笑,“再等等,毕竟是贵妾,走到那一步时,两家可就彻底结梁子了。毕竟同朝为官,老太太和大娘子暂且都下不了狠心呢。”
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自己已经担待了两年,反正月例以外的贴补一概没有,钱不够花了,她会找娘家,于自己来说没有太多损失。
“对了,小夏的病怎么样了?”谢氏偏头问张嬷嬷,“今早郎中来请过脉了吗?”
小夏是谈临川的通房,他们成亲之前服侍过两晚,仅仅是用来试婚的。这类女孩子可怜得很,得不到珍爱,也没有正经的名分,要是正室有心打压,这辈子都会过得暗无天日。
张嬷嬷道:“早上来过了,开了方子,药也煎上了。在床上一个劲地感念娘子,说等身子好了,要到娘子身边伺候。”
谢氏道:“伺候就不必了,过两天我同大娘子说一声,给她个名分,对她来说是个保障。”
当然这也是各取所需,燕逐云要是改不了那破脾气,早晚会被发回娘家的,到时候三爷房里没人,难免节外生枝。这个名头有人占着,自己既能得个好名声,顺便也断了三爷再添人的念想。
总归谢氏在谈家大宅里,以温和善良著称。问过了小夏的病,回去让人包了几包春茶,给自家的姑娘送去。
茶饼送到小袛院的时候,自然正蹲在鹤栏前,拔砖缝中钻出来的小草。
张嬷嬷一进院门就笑,“五姑娘这是忙什么呢?好好的手,别弄糙了,回头绣花的时候刮缎子。”
自然站起来迎接,见她手里拿着东西,笑问:“大嫂嫂又给我送好东西了?”
“可不是。”张嬷嬷把茶饼递过去,“谢家主君有许多门生外放做官,有一个在北苑官焙御茶园任职。今年制龙凤团茶的时候,特意用白板模子压了一套,送给恩师。家主舍不得吃,让人给我们娘子送来了,娘子记挂姑娘,包了一个给姑娘尝尝鲜。”
自然捧在手上,十分领情,笑眯眯道:“请嬷嬷替我转达,多谢嫂子。我正踅摸今年的新茶呢,不想这就给我送来了。”
张嬷嬷含笑应了,辞过她,往其他院子去了。
自然把纸包打开,这茶饼上没有龙凤纹,但原料是一样的。蒸榨后入模,去尽了苦涩,唯剩甘醇的香气,低头一嗅,七窍霎时都打通了。
交给樱桃,让她仔细收进茶盒里,千万不能受了潮。刚吩咐完,见外面门上的婆子进来,一手拿着信件,一手托着一只锦盒。
她有些纳闷,又来信了吗?这回间隔没几天,不像往常,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
箔珠上前接过来,送到她手里,她展开看,仍旧是简短的一行字——
“市集偶见竹编小匣,工巧朴拙,可置钗环,可收香草。谨奉。”
打开锦盒看,里面果然卧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匣子,蔑丝匀净如线,经纬交错,打磨得极其仔细。因上过一层漆,竹色沉淀出蜜蜡般的色泽,时光仿佛渗透进了每一道细细的转折里。
自然会心地笑了,不甚贵重的小东西,却带着故人般的温情。只是心里仍旧觉得好奇,写信人到底是谁呢,这么久了,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如果打发个人在门上候着,等到下次送信来时跟上去,是不是就能查清出处了?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压下来,既然还是不愿意署名,又何必去寻根究底。
把信和小匣子交给箔珠收好,自己上东边抱厦里,把上回还没画完的画儿重新续上。
何以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字画画儿呢,其中有缘故。谈家和其他大族一样也开办了宗学,她们姐妹开蒙后跟着兄弟们一起念书,但族里有规定,女孩儿及笄之后就得回到内宅,由专门的西席和教习嬷嬷教导。之前那位先生因家事回乡去了,新先生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因此她这阵子有些无所事事,功课落不落下,得靠自己约束自己。
其实读书习字她不怕,但想起过两日的宗族宴,她和自心一样,也不太愿意参加。手里握着笔,心下不免盘算,要不也找个理由告假吧……
这时涉园正好派人来传话,说大娘子请五姑娘过去用饭。她应了声,临走在完成的仙鹤图上提了两句小诗,“雪衣丹顶本仙姿,松烟顾影恰入时”。
一进涉园上房,发现父亲竟也在,这不是正中下怀吗。自然高亢地喊了声“爹爹”,“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您了。”
谈瀛洲奇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惦念我,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事相求?”
自然说没有,殷勤地扶父亲坐下,又给他布筷添酒。等时候差不多了,小心翼翼问:“爹爹,那个宗族宴,我能不去吗?”
谈瀛洲和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两下里都笑了。
“你晚了一步。”谈瀛洲道,“六丫头先前已经同我告假了,说她书没读好,经不得晤对,为了避免给家里丢脸,让五姐姐替她好好表现。”
这就是姐妹之情,这么容易把她卖了。自然顿时垮了肩,嘟嘟囔囔说:“这丫头,自己不去,拿我顶缸。”
大娘子给她布菜,一面道:“一家四个丫头,两个不去,算怎么回事?单是族中耆老倒也没什么,这不是由太子太傅主持吗,哪怕一问三不知,人也得到场。”
自然一直不太明白,明明是宗族宴,为什么太子太傅会出席。
母亲便解释,不单谈家的宗族宴,汴京其他大族的族宴也一样。这是年轻子弟进入仕途前的摸底,也是宫中对闺阁贵女眼界见识的一次审视。宗族宴不分嫡庶,也没有贵贱,只要是族中男女,都有被看见的机会。
谈瀛洲道:“官家的儿女中,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没有婚配。虽说我们家早就同太傅交过底,不参合这件事,但例行的检点还是不能避免的。你去了,不过是点个名头,表现得笨点也不要紧。”边说边把鱼羹挪到她面前,嘴上却训导,“别总盯着这道菜吃,不吃时蔬不长个子。”
自然应了声是,照旧挑嘴。这是生在谈家的益处,父母疼爱,从不要求你锋芒毕露。对于闺阁女孩来说,藏拙是好事,哪怕学业不精,也无伤大雅的。
父亲公务忙,应酬也多,吃过饭便又出门去了。饭后自然和母亲挪到后廊上消食,她心里还记挂着寒花宴上,那位被益王妃送回去的田家姑娘,“恐怕会引得她怨怪吧!”
朱大娘子笑了笑,“这已经是劝她知难而退最轻的手段了,她要好前程,我也要保得自己的女儿,不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受影响。其实她前脚到家,后脚就去了转运使府邸,想来和她姑母哭诉去了。那位转运使夫人还算明白,不多时就登门来见了我。”
“来做什么?”自然问,“来致歉还是兴师问罪?”
“都不是。”朱大娘子道,“听说咱们宗学里的先生好,想托我斡旋,把她家三郎送进来习学。”
自然顿时了然,这哪是送学,分明是把亲儿子送来做抵押。换个手法向大娘子下担保,往后绝不会再带那个侄女到处赴宴了。虽然她很想送侄女攀高枝,但因此得罪整个谈家,那是万万不上算的。
“娘娘答应了吗?”
朱大娘子没有立时回答,含笑问她:“依你之见呢?该不该答应?”
自然摇了摇头,“转运使与爹爹官职相当,在朝中多有照面,人情还得留着。田大娘子既然来示好,咱们心里明白,领情就是了,至于收人入宗学,大可不必。人在学里,要是一切顺遂还好,万一有个长短,或是考试不中,咱们可就落下口实了。”
谈大娘子很满意女儿的选择,这些家常的小事看上去不起眼,却是一点一滴需要孩子去习学的。如果不转脑子,听人家说得恳切,想着拉拢关系也好,那往后就有无尽的麻烦,比田家姑娘借势还要难处置。
已然给了一回教训,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只要田家姑娘不来招惹,谈家当然是要与转运使家和睦共处,常来常往的。
母女两个又闲谈起家常,朱大娘子把今天训斥燕小娘的事告诉了自然,叹道:“你大哥哥重情义,逐云说话办事轻狂出格,他也不知教训。你嫂子一径要做好人,刻意地纵着她,那个没脑子的就愈发得意了。人狂自有天收,不知她将来落个什么下场。”
说起这位小娘,自然就很嫌弃,“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挺好的,没想到两年间变成这样。”
尤其她那种对人对事不恭敬的态度,干什么都慢吞吞轻飘飘。也许是想显得与世无争吧,但在别人眼里,唯剩散漫二字可以形容。
朱大娘子摆了摆手,“罢了,只盼她能识时务,别再刻意抖机灵。”边说边招女使蘸秋把做好的绒花送来,放在自然面前,让她挑两支自己喜欢的。
自然知道每位姐妹的喜好,不能仗着先挑,把精美的据为己有。她看了一圈,挑了柳芽和蜀葵,簪在同心髻上。绒花衬着银簪,有种浓淡得宜的美感。
晚间上祖母跟前请安,还特地抚了抚鬓发,让祖母看见。她就是小孩子心性,最爱听人夸,祖母当然要大肆赞许一番,“原该这样,年轻姑娘不要总是银簪象牙梳,簪上花儿,也好应春景啊。”
正说着,东府的李大娘子进来,掖着手道:“母亲,我有一件事,想同母亲打商量。”
自然见状忙起身,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
退到外间的小阁子等祖母来用饭,隐约能听见李大娘子的嗓音,万分担忧地说:“大丫头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了,求老太太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