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暗暗皱眉,心道昨天才刚参加完寒花宴,虽然没有同席吃饭,但她一直远远看着。大姑娘是有些闷闷不乐,吃饭却没委屈自己的肚子,到了李大娘子的嘴里,事情一下就严重起来了。
然而她可以夸张,老太太却不能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揪细,还是得先打探出原委,便放下手里的茶盏问:“为什么呀?是身子不好,还是心情不好?”
李大娘子叹了口气,“因为婚事,心里总憋着一口气。”
老太太哦了声,“婚事不都议准了吗,过礼的日子也定了,哪里不舒心,怎么连饭都不肯吃了?”
李大娘子面露难色,这话其实不太好说,都是孙女,总不能直撅撅告诉老太太,信阳侯府是个空壳,大姑娘不愿意嫁了,请三姑娘填窟窿。
她作为嫡母,得尽可能说得婉转,便对老太太道:“信阳侯府那门亲事,怪官人定得过于急进了。原本确实是门好亲,可谁知大丫头有自己的主张,忽然死都不肯答应了。我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孩子死心眼子,无论如何不听劝。母亲,媳妇实在没办法了,要不咱们把这门亲事退了,再另议吧。”
“退了另议?”老太太道,“汴京城里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谈家长女要嫁信阳侯府二郎,现在反悔,且不说道理上过不过得去,家里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里,你们是没瞧见吗?”
老太太所谓的例子是燕逐云,李大娘子哪能不知道。她也正是看准了这点,老太太总不能让孙女步燕家的后尘,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周全的。
于是咬咬牙道:“话既说到这里了,我还是同母亲交底吧。这事倒也不是没有转圜,大丫头不愿意,是因为她心里属意梁将军家的四郎。”
老太太怔了怔,“谁?和三丫头议亲的那个梁家四郎?”
李大娘子说是,“就是那位梁四郎。母亲,我想着反正还没下定,那两家聘谈家哪位姑娘都是聘,把亲事换一换,也没什么要紧。大丫头自小性子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硬要让她嫁,她能拿命和你挣。三丫头呢,原是苏小娘养的,一个庶出的姑娘配了侯府,不算吃亏。您说的活生生的例子,媳妇也怕得很,可要是能这么安排,两个孩子都得其所,且又保住了大丫头的名声,不是两全其美吗?家里姊妹七个,总是要开好头,倘或砸了锅,后头的二姑娘五姑娘都得受连累,您说是不是?”
足见是有备而来啊,老太太一哂,“难为你想得周全。可信阳侯府毕竟不是等闲人家,三丫头过去,他们能答应?”
李大娘子在玫瑰椅里正了正身子,心道表面光鲜里头苦,能娶上谈家的女儿已是造化了,还挑什么。
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道:“他家确有爵位,但袭爵是长房的事,二房即便得宠,终究也落不到头上。这件事,官人前两天已经探过信阳侯的意思了,侯爷大度得很,说姑娘们都是由老太太调理出来的,哪个都好,他们只论姑娘品行,不论嫡庶。”
老太太听后,不免称道两句,“这位侯爷倒是开明得很,宗亲再怎么说,都和咱们这些因功受封的门户不一样,咱们是流爵,他们可是世袭罔替,正经的皇亲国戚。你们要换亲,单是信阳侯府答应还不够,还得问过梁家,问过三丫头。”
李大娘子道:“姐姐妹妹虽一样,但大丫头毕竟是长房长女,难道还亏待了梁四郎不成!至于三丫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府比将军府门第高,我们做父母的,总不见得害了她。”
老太太沉默良久方才颔首,“你们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有一桩,你们务必要办到,询问每个人的主意,须得大家都答应,才好实行。婚姻大事事关终身,千万不要弄出怨恨来,勉强拉拢,将来还是要出乱子的。”
李大娘子说是,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站起身道:“那我不耽误老太太用饭了,这就回去了。”说罢行个礼,匆匆走了。
等到老太太进饭厅,自然上前伺候老太太坐下,一面追问:“祖母,您就这么答应啦?”
老太太无奈道:“儿女婚事一向应当由亲爹娘拿主意,我这个做祖母的,不好过多干涉。尤其你大伯不是我生的,我也只有你爹爹和故去的姑母罢了。”
笼统说起谈家,儿子辈有弟兄三个,但论来历还得细分。徐国公谈征的原配夫人,生下谈荆洲后两个月就病逝了,那时因老公爷已经有爵位在身,哪怕是娶续弦夫人,也不愁娶不到好姑娘。老太太是太子太师的第四个孙女,年幼丧父,由祖父拿主意,嫁进了徐国公府。
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大的谈瀛洲,小的庄惠皇后。因谈荆洲襁褓中就没了母亲,她一直拿他当亲生的养着。可惜后来孩子慢慢长大,知道自己有亲生母亲,虽还敬重她,但终归做不到心贴心。
至于三房的谈原洲,说起出处更奇了。老公爷的哥哥茂国公尚了公主,却不留神弄出个私生子来,想在公主府认祖归宗是不可能的,只好让弟弟认下,落在了妾侍青阳氏的名下。
转眼过了二十年,青阳氏在谈原洲娶亲后病故,老公爷兄弟前两年也相继过世了。因有老太太撑着门头,徐国公府还在,大家面上仍旧是和睦的一家子。
只不过日常琐事鸡毛蒜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太太主持大局,还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但对下,讲究张弛有度。他们上赶着讨主意请示下,她就说上两句。倘若仅仅是走过场,在不损害家族利益和声望的前提下,各家的事可以各自处置。
祖孙两个在落日斜阳下用晚饭,平嬷嬷在左右侍奉,一面布菜一面道:“我听说东府里姐妹俩闹过,大娘子嘴上说得光鲜,换亲倒像成全了三姑娘似的。其实那个信阳侯府,早就是空架子了,老侯爷管不住大儿子,但凡张嘴,侯爵娘子必定大闹。那长房大郎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在外欠了一屁股烂账,家里的爵位要是能卖钱,怕是也给典当了。”
老太太有些意外,“信阳侯府早前和我们魏家也曾有来往,那时还好好的,他们家老太太一过世,就闹成这样了?”
平嬷嬷说可不,“侯爵娘子掌不了家,怕是直到如今,连家里账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老太太不大称意了,“那这门亲结来做什么?诚是被人家的表面功夫蒙住了?大丫头不肯嫁,让三丫头做替死鬼?”
“东府大爷好面子,老太太不是不知道。”平嬷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着同僚们答应的亲事,要是中途反悔,恐怕场面上交代不过去。”
老太太不由哼笑,“所以想出了这么个好法子,正室夫人生的舍不得给,庶出的可以随意打发。大娘子有这个心思不奇怪,东府主君竟能默许,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自然觑了觑老太太问:“祖母,那现在怎么办?真让三姐姐填窟窿吗?”
老太太搁下筷子道:“要想保全自己,只能想法子让信阳侯府自己退亲,可他们家是宁愿庶女换嫡女,也不肯松这个口,可见家里公子娶亲不容易。几个丫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个受苦我都心疼,但我还是那句话,婚事终归是由父母做主,倘或实在求告无门,上我跟前来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意思是明摆的,三姑娘母女要是学一学李大娘子,来找老太太讨主意,老太太自然有法子搭救。但若她们不吭气,那就是愿意接受这门亲事,四方都没有异议,旁人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老太太唯一可庆幸,是西府上一切如常。目下只有自观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三家来提亲,还在斟酌考量,人选尚未定下,可以再等等。还有给四姑娘说合的,听来都家世平平,加上那对母女活得世外高人一般,和谁都不太亲近,老太太也懒得操心,让朱大娘子过问就是了。
老太太现下只关心过两天的宗族宴,问自然:“有没有多多温习功课?先生一走,不能把学问都还回去。”
自然说不能,“学问都在脑子里呢。不过中晌见过爹爹,爹爹说我到时候笨些也不要紧。”
老太太发笑,“你爹爹惯会宠着你,什么叫笨些也不要紧?装傻得拿捏分寸,倘或傻得太过,将来不好找婆家,知道么?”
自然点头不迭,打算到了那天见机行事。反正装傻可以,真傻是绝不行的,因此回去闭门谢客读了三天书,连自心来找她,都被拒之门外了。
到了宗族宴当天,天气不太好,考核的场地设在宗馆里。那是一座颇有江南风情的院落,白墙黛瓦的馆舍外,是一方贯穿南北的洗笔池。天上雨丝淅沥,落在池面上,馆舍的倒影里荡出无数涟漪。临池的窗棂洞开着,能看见族长和耆老们,正与莅临主持的太子太傅寒暄。
自然在洗笔池对面的房舍里坐着,看三房的谈临云临时抱佛脚,把书页翻得像扇扇子一样。
“这么看书,能看清字吗?”自然问他。
不问倒好,一问临云更慌了,连腿都抖起来,苦着脸道:“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这不是显得忙碌些,挨打的时候兴许能让我爹手下留情。”
七哥儿临津则不同,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和自心是一母同胞,都是叶小娘生的,脾气却随了爹爹,就算下一刻天塌地陷,这一刻也照样稳如泰山。
对面馆舍里的晤对已经开始了,族中男女分作两班,照着年龄按序进入。西府里的临川和临江都有了功名,兄弟中只有临津一个参加。轮到他时,他站起身,冲着三位姐姐拱了拱手。
自观和自然点头,让他放出平常心,自君则恍若未闻,坐在那里连气都没吭一声。
自君就是这副鬼样子,她们也懒得搭理她,只管站在窗前,远远朝馆舍内探看。临津的功课一向很好,果然见他对答如流,出题的太子太傅露出一点笑意,不多时就放他出去了。
临津是哥儿中年纪最小的,他之后,便是女孩儿们登场。族姐们不论好与不好,一个个也都应付过去了,自清自华之后是自观。
自然仍旧站在窗前张望,自君很不耐烦,“瞪眼瞧着,就能出彩似的。你能不能坐回去,别挡着我的光。”
自然压根没拿她当回事,她对家里人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别人也不会上赶着巴结她。
自君见自然不理她,蹙眉拽了自然一下,“我说了,别挡着我的光。”
自然被她扒拉到一旁,气得不轻,“我又没挡着你喘气,哪里碍着你了?”
自君嘟嘟囔囔,抱怨她烦人得很。自然反省了一遍,实在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烦过她,反倒是她,不敢在二姐姐面前放肆,总是背地里欺负她和自心。
轮到自君了,她抿了抿鬓发,从廊道上过去,一进长馆就换了张脸,微笑着向太子太傅和耆老们行礼。
晤对的声量不大,听不真切,但看样子游刃有余。
耆老们显然对她的表现很满意,直到自然进去,太子太傅还在同族长称道,说直学士家的四姑娘才思敏捷,学问不在二姑娘之下。
“这是同府的五姑娘?”太子太傅看过来,脸上笑容渐渐敛了起来,正色问,“五姑娘,准备好了吗?”
自然福了福身,说是。开始考虑究竟是该藏拙,还是和四姑娘一较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