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个表情?我不住这儿难不成要露宿外边吗?”
麦穗理所当然,“左右以前也不是没一块睡过,我不介意的,你也别太在意。”
“那不一样。”
过去她是他的侍读,人忙起来,她陪着,累得睡过去,睡他床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者那时年幼,自不会觉得如何,何况再怎么的,他也可对她负责,然而如今……
“罢了。”
纪瑄从榻上起身,道:“你睡床,我靠着桌眯一会儿就好。”
人说着出去打水洗漱。
他或许应当再去澡堂洗一下澡,可现下时辰太晚了,浴堂早已关门,只能在这儿简单清洗了。
他先在外头给自己收拾干净,这才又打了新的水过去给麦穗。
麦穗没去帮忙,只是趴在窗台看着,看他走远,好半日又提着水回来。
过去在纪家,他一个人身边就四五个小厮丫鬟伺候,衣食住行,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可现下事事都需要自己来了。
好在他从来是没什么少爷脾气的,在这些事上似乎适应得尤其快,不光打水梳洗这些小活干得利索,便是这屋子,也收拾得干净亮堂,那衣服,被角,都是淡淡的皂角香,蓬松温暖。
麦穗知道自己想法不太对,作为一个现代人,纪瑄会做这些,对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她应当是觉得宽慰才对。
毕竟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稍大点的人都该会。
可是到底亲历过那些繁华盛景,时下境遇转变太多,她实在免不得为人心酸。
“你洗洗罢。”
他将水放到桌上,从柜中取出一条没用过的干帕子给她。
“实在条件有限,将就下。”
“这知晓的,清楚我过去是你的侍读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主子呢。”麦穗打趣。
“纪瑄,你不用太过拘谨,对我这般小心翼翼。”
麦穗坦率承认:“是,如今变故大,不比从前,我确实瞧着心里不由有些想法,但那无关于你,无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正常的感慨罢,并不算什么,我不喜欢吃苦,这里条件确实不好,可比这差的,我也不是没住过,没经历过,我能住朱楼,也可居陋室,都一样,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棚子,更重要的,是身边站的什么人。”
“我们都要重新适应现在的生活,也要适应新身份带来的转变,你不是少爷了,但仍然是我认识的纪瑄,是我身边最为亲近的人,我们是一样的。”
纪瑄沉默,心中万般苦涩。
怎么会一样呢?
早就不一样了。
……
梳洗过,麦穗脱了外衫,爬上床躺下。
夜间的晚风从窗吹进来,不冷不燥,很是舒服,也让人安心。
纪瑄不肯与她同睡一榻,道会坏了她的名声,坚持在桌上靠着睡,她也不肯,两人一番争执,半日会才定下来,叫他挨着床边睡。
“你离我太远了,我会害怕的纪瑄。”
“嗯。”
他给人掖了掖被角,道:“我就在边上呢,睡吧。”
温柔的话语连同眼眸一块撞进麦穗的视线里,她心中陡然有股冲动,想……亲他。
人想了便做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穗穗!”
纪瑄唤她,声音低沉沙哑,眸子也骤然睁得极大,是没反应过来的本能。
麦穗没回他的呼唤,整个人猫进被子里,背对着他,满脸通红,耳朵涨成猪肝色。
她不是第一次亲他了。
可这是第一回切切实实亲到了脸,是温热的,还有些扎嘴,皮肤有点糙了,没有以前那么好,细腻光滑,然而……
真实的触感不由叫她脸红心跳,是完全控制不住的,那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口跳脱出来一般的激动。
原来……少年时的青春悸动是这个样子的,她今天总算是体验到了。
纪瑄也是心如擂鼓,久久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日过后,才哑着嗓子道:“以后不要这样了,这对你不好,会叫人误会的。”
他熄了灯,黑暗中瞧不清人说这话的神情,可话中的无奈失落,能穿过黑夜,渗透到对方心里。
麦穗清楚他为何如此。
人转过身来,从被子中将手慢慢探出去,摸索,抓住他的手,纪瑄想躲,手往后撤,她没给人机会,抓回来,抓紧,十指交扣。
“我并不在意,纪瑄。”
麦穗探出脑袋,目光直视着他,认真严肃的说:“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名声于我,不过就是云烟罢,好的坏的,一点也不重要,我不会视它为皋帛,为它困住我自己,我只在乎我自己,以及……我在乎的人,如何想。”
她看着他。
稀薄的月光映着他的脸,五官轮廓在黑暗中变得尤为清晰,分明温润如玉的气度,可月下竟然会生出几分凌厉感来。
“你怎么想的?”她问。
可问完她又后悔了,他的态度似乎很明显,所以对她就算再好,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亲近,保持着明晰的距离界限。
她不想听那个答案,于是赶忙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她仰面一躺,闭上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懒懒的调子含糊道:“我困了,我要睡了。”
说着均匀的呼吸声慢慢起来。
纪瑄搬了一个矮凳坐于床前,看着似乎已经熟睡过去的人,视线在暗夜中一寸寸的拂过她的脸颊。
他怎么想的?
若是过去,他可以说自己完全不在意,左右如何,他都能为一切行为负责,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站在她面前,可现在算什么……
他自嘲的笑出声。
“我已经没资格怎么想了,穗穗。”
纪瑄枕着交握的手睡去,一滴眼泪无意识滑落下来,顺着指间缝隙,浸润入掌心。
麦穗没睡着,低低的声响很小,可夜里太静了,还是被她听了去。
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来些,掌心黏黏糊糊的湿润意明显,人笑了笑,空出的手伸出去,帮他将有些乱了的头发拢到后边,便抚上纪瑄的脸。
“怎么会没有呢,我早说我不在意了嘛。”
麦穗低声道:“你现在只是还没习惯,等日子长了就好了,日子长了,一切都会好的,那时我们手里也有些钱,可以在外边买个大宅子,哈哈哈,买不起也可以租一个,到时候你在宫里头上值,休沐闲了就回来,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想想都美嘞,谁知道呢,何必那么在意他们的看法。”
……
宫门寅时三刻开,她需要赶着最早的时间回去,免得人多起来,忙了,会生出其它事端来,还有一点,便是纪瑄也不好送人了,所以两人都只堪堪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收拾洗漱过后,正好寅时,便准备趁夜离开,走之前,麦穗将自己从宝华寺求的平安符给他。
“这是我昨天去求的,找大师开了光呢,有福气加持,保你在这儿宫内平平安安,一切顺遂,你要时刻带着,跟我给你的镯子一样,别弄丢了,知道吗?”
提到镯子,纪瑄有一瞬的不自然,“穗穗,那个镯子……”
“我知道,经常带着太张扬嘛,会惹误会的。”麦穗自己为他解释过去。
“镯子你可以放着,这个是必须要带的,不能离身,下回如果再见面,我可是要检查的。”
纪瑄握着那个小平安符,缄默须臾,重重的点了头。
“嗯,知道了。”
他说:“下回再见,我也再给你做个转运珠,保你平平安安的。”
这回轮到麦穗有些许尴尬了。
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都知道了。”
纪瑄道:“我在三柱身上瞧着了。”
“那你怪我吗?随意将你做的东西给了别人。”
她那会儿其实也没多想,就是……情之所至,情绪到那儿了,事后……
嗯,隐隐有些后悔过。
“怎么会呢。”
纪瑄毫不迟疑的说:“再做一个不就好了嘛。”
麦穗道:“可那是你在困顿之际还记得给我做的,意义不一样。”
纪瑄笑道:“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木头做的,随手雕琢罢了。”
麦穗垂眸沉默。
纪瑄抚着她的肩,语气认真的说:“所有的东西,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一如你给我的这个平安符,你说它就一张黄纸,真的能如何吗?说不准,对吧,都是心理作用,那颗珠子也是,很多的事物,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是有心的人,重视它,所以才赋予了它不一样的意义而已。”
“你给三柱,我相信,在当时,亦是抱着一种美好的祈愿的,那就是它的意义,跟我给你的时候一样,所以别多想,我再做一个就好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呐!
分明是她的问题,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麦穗心绪难平,直接扑过去抱住他,“纪瑄,你人好好哦,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真不想跟你分开呐。”
纪瑄嗔笑了一声,“别闹了,真得要走了,不然晚了不好弄。”
“好吧。”
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她说的不可能,两人只能屈服现实。
麦穗跟纪瑄走出太监庑房的门,便见一人早已站在外间等候着,不知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