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还再次递上温水,推测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花点钱,应该不难办。”
柳羡仙不置可否,望过她眼神中的意外与不舍,将那支青瓷药瓶送到她面前。
“气血翻涌,行之不畅,林家的行血静气丹最有奇效。”
汹涌的气血逐渐平息,时鸳接了瓷瓶支起身,靠在手枕靠垫上。
翻过药瓶,底下阴刻落款,是林家堂号“千霞”二字的小篆,清晰古朴。
她拇指轻然抚过刻痕,似往事如弦,拨动于指尖。
燕北还蹲在塌前,见她出神思及往事,站起转身道:
“我回去练剑,我会想明白韩寂阳的心思。”
“等等。”
时鸳抬头,缓下气息,笑道:
“依你如此练剑之法……咳咳——就是练上一辈子,也不过今日之流,再难精进。”
燕北还停下转身,皱眉看她,心底生出几分期待,道:
“请剑仙赐教。”
她慢慢握紧手中的药瓶,听到这个称呼,只余苦笑。
“剑仙?华山派掌门,秋长天眼红这两字,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我如今经脉尽废,也轮不到……咳咳——他一世剑客,练到头也不过,一套星月剑法而已!”
柳羡仙对上她睥睨一切的笑意,没想到在柳家眼中,不可一世的傲然剑客秋长天,竟然在她眼中不过尔尔。
“而已?”
时鸳含笑,问道:
“知道何为剑中四杰么?”
燕北还道:
“剑君萧遥、剑神林绍迟、剑佛云凝……”
他抬眼望向她。
“还有你。”
“名号再好听,那都是唬人的。剑中四杰,其实是剑中四诀:意、气、速、法。一剑出手,便有四诀!四杰,是四诀之巅!”
时鸳望向柳羡仙,道:
“俗人只知世间剑法有高下之分,不过粗陋之见!所以,秋长天靠着一套星月剑法,永远做不了剑仙!”
燕北还怔立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离星刃,自己自幼用功练剑,自问云霞诡刃不说出神入化,也是信手拈来。
随她入药谷三年,他也心无旁骛地练了三年,自知瓶颈已至,但一直不明白怎么突破,今日她提点这数句,豁然开朗。
柳羡仙虽不通剑法,但经时鸳提点,沉声道出答案。
“剑君萧遥是剑意,剑还没到他面前,这一剑招的前后变化,他已经了然于心。剑神林绍迟,是剑气,应当是剑招中的气势强弱之极。云凝号称剑佛,其实是剑速,能做到克敌而不杀敌,对于速度的控制,天下无人可出其右。剑仙你,是剑法……”
时鸳闭上眼苦笑。
她以为,自己被柳羡仙安养了几日,这半条命,总能恢复一二分,直到方才的绝望!
想到此处,心口一阵剧痛,巨咳不止。
“剑仙?我这样子……”
只因恨心针,从云端跌落至脚下尘泥,柳羡仙能感同身受,但自身处境却远不及她。
于心不忍之下,浅皱剑眉,语意间有一丝恳切,道:
“燕大侠,你若能想明白此处三者,应是大有裨益,让她休息会儿。”
燕北还欲上前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长叹一声,点头转身而去。
紧握着手中的药瓶,时鸳知道面前人能心领神会地知晓自己用意。
抬眼,她眼睛中尽是狠厉、自信,以及不屈的傲意。
“可惜拆不到那一招星垂月涌……他每一次都被前半招骗到……你想明白了么?”
柳羡仙点头,凝眸注视着时鸳,平静如深潭的眼神中,是她炽热如火的目光,淡然补充方才没说完的话,道:
“万法皆为剑法!那拿不拿剑,又有何关系?”
他命哑叔唤红蓝二人进门来,将时鸳扶到床上,而他回到了纬星山房。
山房内,点起一炉清冽的冰片雪杉香,柳羡仙现在有时间思考温相善带来的消息。
坐在长案后沉思,想起她看着药瓶的眼神,这是最后一块细微的碎片,现在整个故事,或者计划,在他脑海里完整了。
蝶舞门的对她的追杀,应该证明行踪泄露之源,给了他最直接的动机;提早埋伏等待,给了他最好的下手时机;作为江南盟主和荣家女婿的身份,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不停地找北上的理由,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来找她。
更显而易见的,是三年前的交易,婚约换解针之机,林南风是绝对的自愿,甚至主动地执行。
无尽的挫败感袭来,从一开始时鸳扶着自己的右手落子在棋盘上时,下棋的人只是她,她在听到荣氏死讯的瞬间,就推测到了凶手,引诱自己下山,用“柳夫人”避开追踪,马不停蹄地前往长安,是为了和他会和么?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恨心针还没解,垂荫堂中与华山派等事上,她都有无尽的价值。
绝不能轻易放她走,这是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尽可能地控制她在身边,那今天的事,她越晚知晓越好,甚至不必知晓。
哑叔送来茶盏,这是自时鸳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少主的心情低落,用手语安慰道:
“娘子身体虚弱,休息一晚上就好了。明天就没事了。”
“你也对她很关心啊。”
说完这句话,他闭眼自嘲,睁眼瞥见他的笑而不语,冷哼一声,尽是被看破心思不悦。
还有明天的比武,柳羡仙舔墨落笔,写下字条递于他,吩咐道:
“去汉阙书院,誊抄出这五个人的资料给我,越快越好。”
晚霞簇拥着一日光阴,在裁月居的天空之中匆匆而过,日影沉去,灯影如染。
时鸳早换了寝衣,在床上躺了半天,憋闷得紧,她披衣靠在桌边,无聊地看着账本。
其实,这两天下来,她对垂荫堂了解得清楚。
长房柳承岳已死,续弦何氏主事,手中平准堂是关中最大票号;二房柳守稷绰号“关中农神”,最擅侍弄谷麦,管着柳家的良田千顷;三房柳汇川是最精滑的,商铺坊市万千只是表面,底下根本是盐引,利润甚巨。
三兄弟共进退,让柳家于关中之地,五谷丰登,日进斗金。
但顾正亭这药材商的名字,在这总账本上,出现得不过五六处,她还推测不出来。
一边做记号,标出可疑的账目,不觉间有些累了。
将近子时,柳羡仙才从纬星山房回来,看到那一幅场景,瞬间五味杂陈。
温暖灯光下,她披着趴在账本上睡着了,青丝散落于泛黄纸页上,她长睫落影,随着她舒缓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
他极尽轻柔地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将她的头小心地靠在自己肩上,示意身后哑叔推动轮椅,往床边而去。
时鸳畏冷蜷缩在他怀里,喃喃道:
“抱琴,把账本收起来。明日早些叫我。”
柳羡仙莞尔,轻声命令道:
“明日不许看账了。”
*
午后,阳光明媚,只是秋意凉爽之中的寒,不言而喻。
柳汇川听下人来报时,正与一众江湖人士,就比剑做了一赌局。
他先是惊讶这侄儿的如约而至,随后只得笑道:“那你还不快请?”
柳羡仙一身无心绿长衫,坐于轮椅,一侧是戴着面具的燕北还,加上哑叔,入院门至转过鹅卵石地面,穿于游廊之上,向众人而来。
寒暄数句后,柳汇川挑眉含笑,正愁不知道从哪里寻一票来填栖云别业的利息,望着面前肥羊,笑道:
“你与温相善相识之谊,不如给他添点彩头?还没人买他赢!”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左手握着九枝青脉盘,平淡语气却说出让所有人震惊的话。
“好。我买温兄赢,就赌——客京华最近三日流水!”
人群哗然。
一旁的顾正亭于旁惊呼道:
“客京华楼一日流水不止三百贯!一连三日,那得多少?”
另有旁人附和道:
“总数得近千贯!只是温相善年纪轻,江湖经验不足,怕不是韩明使的对手啊!”
顾正亭朝柳汇川看了一眼,随即趾高气昂道:
“那是自然!韩明使剑术出神入化,难逢敌手!区区星月剑法,少堂主准备好送钱吧!”
柳汇川拨了两下手里的碧玉算盘,能从他手中收了栖云别业的一月利息,也是不错!
且他根本不信温相善能赢,摇首而笑,惋惜道:
“仙儿,何必这么意气用事?若是输了,可不能心疼啊!”
在不远处与人交谈的温相善,听到喧闹,听了个明白,赶紧道:
“柳兄,若是我输了……”
柳羡仙摆手一拦,眼中并无一丝贪欲,就当是给唯一朋友的补偿,只无所谓道:
“温兄,何必妄自菲薄?我知你刻苦练剑,定是不弱于人。若是你赢了,分你一半。”
温相善惊讶得合不拢嘴。
“什么?我赢了是一赔三,那可是一千五百贯!”
本与他相谈的年轻剑客,在旁泼了一道冷水,道:
“那么确定,你能赢?”
温相善合上嘴,赶紧介绍道:
“给你介绍,这位是萧侍宴。萧兄可是剑君萧遥之孙,年纪轻轻,尽得剑君真传!萧兄,这位是……”
这一声介绍,又是引得众人骚动。
柳汇川更是喜笑颜开,本以为这年轻胡人只是温相善的好友,没想到时剑君之孙大驾光临,拉着他二人赶紧殷勤寒暄,喜笑颜开地将“余有荣焉”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
柳羡仙没在意他对自己的介绍,看向着萧侍宴,二十出头,身形高大,宽肩窄腰,眼窝深遂,鼻梁高挺,眸色较浅,每一处细节,都在印证,他身上有着外族血液。
燕北还于面具之下,望着眼萧侍宴,按下故人再见的心情,撇头躲开他扫来的眼神。
意外他为何会在这里,当年在江南偶遇,他已领教过萧侍宴的离经叛道,更怀念他带来的西域葡萄酒。
他只微俯身,低声道:
“萧侍宴与她相识。”
一阵人声嘈杂,温相善前去迎了包括袁语慈在内的华山派众人。
袁语慈看到柳羡仙,奇怪他怎么会在此,上前不屑道:
“你也来观剑?不知可否看得懂一二?忘了,你也曾领教过我华山派星月剑法的厉害!”
柳羡仙按下心底恨意,淡道:
“不劳费心。星月剑法也不过一套剑法而已。”
另一弟子拉了他去,讪笑着附和道:
“柳少堂主是来看这赌局算盘的,不可混说,哪里是来观剑的!这是柳家地盘,别上头!”
柳羡仙冷眼一瞥,并不作声。
萧侍宴不喜这华山众人的碎嘴闲言,待人袁语慈走后,按上腰间佩剑,剑柄处一只精致胡铃应声而响,径直走向柳羡仙。
阳光透过竹帘,散碎地落在柳羡仙的衣衫上,他望向走进的年轻剑客,略一点头,眼眸轻动。
萧侍宴坐下,打开波斯花纹的银质酒壶,自饮笑道:
“柳少堂主一掷千金,当真如此信任温相善?”
他靠在轮椅背上,似闲谈般地慵懒道:
“萧少侠没下注,是对这一场比试,是兴致缺缺?”
萧侍宴浅色瞳孔之中忍着三分笑意,如点评晚辈语气。
“世间剑法虽有高下,但执剑之人有异,同一剑招自有不同。他二人火候未到,定是精彩不足。”
姗姗来迟的韩寂阳见到柳羡仙并不意外,见到萧侍宴,因他剑君之孙的身份,赶紧上前道:
“萧少侠,你怎么在这里?幸甚幸甚!”
萧侍宴见他上前,兴致大起,一脚踩上栏杆,往前俯身,朝韩寂阳笑道:
“我刚从西域回来,今日方入城,听说这你二人比试的消息,来凑凑热闹。你家门主呢?我陪她去汴京玩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