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

    三人仍是回到了那间猎户的小房子。

    思绪纷乱,鱼乔坐在窗前发呆,反复考量着自己的处境。

    她和哥哥,如同两人共演的皮影戏,如今台前的哥哥已经逝去,在幕后的她,又算什么呢?

    在众人眼中,李鹤真只有一个人,他在众目睽睽下被刺杀了,剩下的自己又是谁?

    毕竟原有的身份李鱼乔,已经死在了十多年前的长安。

    若将兄妹二人共用身份的秘密宣之于口,又有谁会信?

    无论是否相信,此事太过惊世骇俗,一经说出口,便足以成为一件轰动坊间的逸事奇谈,在街头市井中流传。朔西刺史李鹤真的名字,会永远伴随着传闻,以奇闻怪事主角的身份被载入史册。

    若是传到圣人耳中,便是欺君之罪,远在长安的父亲会受到责罚,已经去世的哥哥也不能安息。钟鸣鼎食之家最重礼仪,鱼乔实在不想令哥哥的声名声蒙羞受辱。

    即便失去了一切,茫然无依,也只能独自吞下真相。

    吱呀一声,小沙弥推开门,兴高采烈地拿出一串葡萄并几个胡饼请她吃,说是化缘的收获。

    “多谢了,小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法号妙言。你呢?”

    鱼乔沉默了片刻,十多年来,自己的名字“鱼乔”也只有哥哥一人呼唤,哥哥离开后,再也无人叫了,只是一个沉默的代号。

    她伸出一根食指,沾着茶水,如同洁白的细苇拂过水面,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细细写下“鱼乔”二字。

    妙言“哎呀”了一声:

    “小郎君,你和你哥哥长得这么像,你竟不姓李吗?”

    鱼乔答道:

    “李不是我家本姓,是圣人特赐给兄长的恩典,他既去了,我便也不再用了。二位唤我鱼乔便是。”

    师兄弟二人相视无言,凌二三点点头:“鱼乔,我记住了。”

    鱼乔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小沙弥道:

    “凌二三自称是道士,你是他师弟,却是个和尚?”

    妙言立即撇开眼睛,左顾右盼。

    凌二三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我也纳闷,几日不见,妙言道长怎么就变成了妙言高僧?还请高僧为我等凡人答疑解惑。”

    小沙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连带着头皮都红了,低声嗫嚅道:

    “还不是因为饿的……”

    “什么?”鱼乔没有听懂。

    小沙弥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遇上荒年,当和尚好歹能化缘要饭,吃个半饱,当道士只能在山头饿死……”

    鱼乔顿时愕然,自己出生于清贵世家,从小饭来张口,从未考虑过还有吃不饱肚子的问题。

    她想了想,问道:“是你师兄没让你吃饱么?”

    凌二三又是一声冷笑。

    妙言哪里敢告师兄的恶状,赶紧澄清道:

    “是师父他老人家不给我饭吃……他对我们都不好,他一死,我们师门两个就个跑各的路。我吃不饱饭,只能投往塔元寺门下剃度,幸得有高明大师收留。”说着,合掌行了一礼,脸色甚是虔诚。

    鱼乔无意打探他们师门隐私,便顺着话道:“总之活下来是最要紧的,遇上荒年,大概师父也师父的难处……”

    师兄弟两个均是一声冷笑。

    鱼乔有些尴尬,只得又岔开话题:“这看起来像是猎户的屋子?总不是你们家吧?”

    凌二三回答道:“猎户每逢秋季才回来打猎,此时猎物膘肥肉多,是狩猎的好时机。这个季节多半应征去开凿石窟了,我暂时借用一下他的房子。”

    “借用?那猎户他本人知道么?”

    “咳,也不是白借,我给他留了两根山参,很值钱的。”

    “是吗?那山参是哪里来的?”

    “用金簪子换的。”

    “那么金簪子又是从哪来的?”

    “……”

    凌二三不答,只移开了眼睛,走到窗前东张西望假装四处看风景。

    鱼乔心中暗暗好笑,这小贼师兄弟一个路数,一旦别人拿捏住要害,立马装聋作哑,左顾右盼,假装无事发生。

    她沉吟了一会儿,仍觉盗窃不妥,斟酌着开口道:“那个,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偷了?”

    “哦,鱼大人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盗窃这事虽说不大,但也,嗯……总归,总归并非君子所为……”

    “君子?!我是君子?瞧我这副模样,像哪一门的君子?”

    仿佛听闻天下第一可笑事,凌二三手指自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来。他双手连连抚掌,笑得浑身发抖,将鱼乔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待到半晌才止住了笑,又爆出狂妄之语:

    “要我当君子?怎么不给我当皇帝!”

    鱼乔:……

    她不再作任何反应,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和这人废话,真是浪费口舌。

    凌二三不断偷盗来换取财物,自己却也不甚爱钱,只维持基本生活所需,某种程度上也算盗亦有道了。鱼乔一手抚着木门,又想起自己。既没有亲人,又没有身份,如同一尾游鱼被抛弃在这茫茫大漠里,身无所长,还不如一个会顺手牵羊的小贼。

    想到此处,她又转过身来低声说:“我还是想回宅子看看,兴许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

    眼看转移了话题,凌二三便点头道:“那今晚再探。”

    夜半时分。

    除了少量未被熔化的残垣断壁,刺史府中已是一片废墟焦土。

    看着曾经和哥哥的住所,鱼乔只觉神思恍惚。

    二人沿着李鹤真遇害地点走了一圈,新房早被烧成了废墟,未发觉什么异常。

    她凝神思索一番,开口问道:“那日你在新房里,可曾发现了什么异样吗?”

    凌二三知晓她问的是火雷,仔细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我在房中闲着无聊,还真把橱柜箱子之类的打开看了一遍,都是些给新人准备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那些火雷应该是藏在地下,温度高了便会引爆。”

    鱼乔推测道:

    “按理来说,若是纵火,又何必再埋火雷,若有火雷,又何须再备箭矢,这机关彼此相连,又各不相干,实在麻烦极了,事情奇怪得很。”

    凌二三问:“你们家得罪过什么人吗?”

    鱼乔摇摇头:“我家刚到朔西不到一年,哥哥病重,一直深居简出,虽有地方刺史之名,所作公务却实在不多,我想实在没什么得罪人的契机。”

    二人推测一番,仍是无果,鱼乔突然惊觉一事,问道:

    “那日我哥哥中箭时,你可曾听见弓弦的响声没有?”

    那支四羽大笴箭比寻常箭矢长出数寸,发出时需借助巨弓,挽弓射箭时,弓弦波动便会发出嗡的一声。

    凌二三怔了怔,立即摇头:“你这么一说,却实没有。这可就怪了。”

    “当时你我从新房脱离时,屋子里并没有箭矢的踪迹,之后火雷爆炸,屋子便被火烧了,凶手总不能站在火场里射箭……若在房后射箭,也该发出声音。”

    鱼乔只觉迷雾重重。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枚金色箭簇,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与前日刚到手的颜色不同,这箭簇颜色明显发乌。若非一直带在身边,简直以为被掉包了。

    她声音发颤地问:“这箭簇……前日刚取出时,是这个颜色吗?你快来瞧瞧!”

    凌二三举着蜡烛细细查看一番,摇摇头:“不是,那天的颜色更亮些。”

    鱼乔心慌意乱,手一颤,箭簇掉落在了地上。她立即俯身捡起,只见地面白色的灰烬里,被箭镞砸出了一个小坑,隐约留下些蛛丝般细密的纹路。

    二人对着烛光细看箭簇,那五棱箭簇的每个棱上,都雕刻着些极其细微的花样,丝丝缕缕构成一个完整的图形。

    宝相花。

    沉寂了数日的思绪,得此终于时活了过来。鱼乔脑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我知道了,这是兄长留给我的……线索!”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宴,邀请百官前往,那日兄长身体不适,代为赴宴的是七岁的鱼乔。

    她坐在筵席最末,三两筷子便吃饱了,瞧着席间的千篇一律胡旋舞与拓枝舞,只觉得百无聊赖,心中虽好奇圣人与贵妃的模样,却又不敢抬头细看。

    四下张望时,瞧见了廊下雕刻的一朵宝相花。

    宝相花是自魏晋以来伴随佛教盛行的流行图案,集中了莲花、牡丹、菊花的特征,经过巧手匠人重新处理而组合而成,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爱。是寓意圣洁与端庄的理想之花。

    而这朵宝相花却与众不同,五个花瓣里各藏着一个骷髅头,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待到夜里返回家中,鱼乔便病倒了,高烧三日不退,梦中所见的都是这朵阴森可怖的宝相花。

    那朵花的模样,正雕刻在手中的箭簇里。

    可花萼相辉楼的宝相花,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箭簇上?

    鱼乔道:“我前两日在猜测一个可能,今天瞧着箭簇变色,大致已经确定了……”

    凌二三沉默不语,只侧耳聆听。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痛楚:“这枚箭簇,很可能是兄长自己吞下的。”

    胃中有酸性液体,使得金属箭簇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取出后接触空气,不过两日便已氧化成乌灰颜色了。

    铁箭威力巨大,射碎了胸腔肺腑,脏器搅成一团,致使二人并未察觉到金箭簇是从胃中取出。

    那日与哥哥暂别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平日温和的哥哥竟作出如此刚烈残酷的举动,硬生生吞下一枚箭簇?

    眼下的所有线索均已中断,鱼乔思来想去,实在毫无头绪。

    但这草灰蛇线般的指引,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要知晓真相,必要回到长安。

    望长安,如同远隔浮云端。那座天下最宏伟的大都市四面各开三座城门,通达各方。其西北方开远门竖有里程碑,由书法家虞世南题写碑文:此去朔西九千九百里。

    长安距此地近万里之遥,自己孤身一人,身份、车马、财物、保镖一应俱无,又如何能抵达?

    鱼乔皱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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