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竹倾诉的闸门打开，悲怆的情绪也如泄洪一般奔腾而来，聊着聊着，她终究是没忍住，泪水决堤而出。

    “我、我小时候总在想，到底要什么样的好日子，才配得上叔公这跌宕起伏颠沛流离的一生！他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为什么离幸福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怎么就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声音里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杨叔公这一辈子与人为善，勤恳度日，最终的结局却是如此仓促而凄凉，独自在这深山中悄然离世，无人知晓……

    黄滨不擅言辞，更不懂如何安慰人，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听着。

    慕砚下意识地望向霍宵晴，却发现，霍宵晴也沉浸在这悲伤的故事里，神情黯然，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刚想悄悄挪到她身边，给予一点无声的慰藉，杨慧竹却突然靠了过来，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慕砚身体一僵，立刻就想推开她，可杨慧竹却哭得身体都在剧烈颤抖，他抬起的手终究没能落下。他有些无措地再次望向霍宵晴，可霍宵晴根本没有看他。她悄然起身，走到凭栏边，背对着众人，对月神伤。

    杨慧竹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也将慕砚当成了此刻唯一的浮木，牢牢地圈住：“叔公这辈子真的没有轻松过一天……”

    不多时，黄滨也默默起身，走到院中一棵老树下，同样仰头望着月亮。许是山间太过幽寂，笼罩的气氛太过沉重，他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压抑。

    霍宵晴的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落在了树下的黄滨身上。黄滨的年纪，与她魂穿前的实际年龄相仿。对于同龄人，她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属于同一阵营的队友之情。相比之下，慕砚在她心里终究还是个需要包容的弟弟。而黄滨，性格沉稳，沉默寡言，反而给人一种莫名的可靠和信赖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主动开口：“难得见你表露出这样的情绪。杨叔公的故事，确实很让人惋惜……你也被慧竹姑娘带进去了？”

    黄滨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又茫然地投向了远方的月亮。

    霍宵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问：“你有思念的人吗？”

    黄滨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霍宵晴看着他这矛盾的反应，不禁微微笑了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黄滨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说：“往事不可追。”

    霍宵晴了然，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过去。她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

    夜里山上还是有些冷，寒气渐渐渗入身体，霍宵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慕砚一直留意他们这边的情况，见霍宵晴瑟缩，他刚准备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杨慧竹却抢先一步：“殿下，我好冷啊。”

    她见慕砚已将披风解下，顿时受宠若惊，不等慕砚反应，她便伸手接了过去，紧紧裹住自己：“谢谢殿下！”

    慕砚的手僵在半空，再抬眼望去时，只见黄滨已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了霍宵晴。霍宵晴低声道了句谢，便将那件宽大外袍披在了身上。

    手中的披风已经被杨慧竹占据，晚风吹过，慕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抗冻。

    这山间的夜风，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刺骨？

    他刚要推开杨慧竹，却看到霍宵晴回过头看向自己这边，两人目光恰好对上。而此刻，杨慧竹依旧哭得梨花带雨紧紧抱着他的左臂。慕砚的动作瞬间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推开她？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可他实在是不想与其他人触碰。

    他明明浑身都不自在。

    为什么霍宵晴一点都不在意？

    慕砚还是用力将杨慧竹从自己身上剥离。杨慧竹被他推开，先是一愣，随即悲从中来，哭得越发悲伤：“叔公……叔公啊……”哭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显得尤为凄厉，让人格外揪心。

    霍宵晴蹙眉，对着慕砚无声地用口型示意：“先安抚一下她。”

    慕砚彻底呆住了：霍宵晴！你竟然让我去安抚别的姑娘？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杨慧竹似乎哭得脱了力，哭声渐歇，只剩下无声的抽噎，但手仍下意识地攥着慕砚的衣袖。慕砚也不再留情，直接拂开了她的手，走到另一边，与她彻底拉开了距离。

    不远处，黄滨靠坐着一块平整的大石，闭目养神，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霍宵晴依旧独自站在凭栏边，望着月亮发呆。

    只有这轮明月是亘古不变的。无论在哪个时空，它都这样静静地悬在天上。每次置身于这样夜深人静的郊野，望着同一轮月亮，霍宵晴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已经遥远得如同幻梦的现代世界。

    不知道项目进展如何？

    她的家人朋友怎么样了？

    而此刻的霍宵晴正以另一种身份，在另一个时空，面对着截然不同的崇山峻岭，筹划着另一项宏大的工程。

    她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愈发深沉了。

    慕砚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霍宵晴身边。他们身后，杨慧竹许是哭累了，靠在墙根闭着眼，黄滨依旧在远处石边闭目养神。明日的白岩村继续走访还需耗费大量精力。

    霍宵晴感受到身侧的气息，主动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没什么。”慕砚的声音有些闷。

    慕砚许久不再出声，这不像他平日的风格。霍宵晴便又找了个话题：“慧竹姑娘情绪安抚好了？”

    慕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夜色掩盖了他凝重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开门见山道：“你喜欢黄滨吗？”

    “什么？”

    “你好像很信任他？他是不是看起来更沉稳，更可靠？所以你更愿意信赖他，靠近他？”

    霍宵晴暗自腹诽：确实是这样，但是这跟喜欢完全谈不上吧？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霍宵晴试图解释。

    “那你不喜欢他？”慕砚追问。

    霍宵晴叹了口气：“异性之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慕砚才不管这些，他只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向前逼近半步：“那你喜欢我吗？”

    这么直接的吗？

    霍宵晴一时犯了难，心头警铃大作。

    如果直接说不喜欢，以这位少年郡王高傲又冲动的性子，会不会觉得颜面尽失，一气之下跑回都城，动用关系让陛下收回成命，甚至直接否了这个水利项目？毕竟，工程尚在初期，全赖他的资金和声望支持。一旦他撤资或反对，州府县衙很可能顺势叫停，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那就说喜欢？虽然像是在哄骗一个情感炽烈的小弟弟，但反正名义上早有婚约，未来许多事也确实需要借助他的权势才能达成。先稳住他，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变幻，慕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转念又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提醒道：“霍宵晴，我们是有婚约在身的，陛下金口所赐，天下皆知。”

    他继续说：“你以为我们的婚约算什么？”

    霍宵晴斟酌着用词：“皇命难违？”她其实更想说是包办婚姻的。

    慕砚无奈：“你觉得我想履行婚约仅仅是因为责任和承诺吗？”

    霍宵晴看着眼前情绪明显低落的少年，心想这位弟弟心思真是敏感，需要安抚。她放软了语气，哄道：“自然不是。我知道，你还有爱才之心，欣赏我的能力，想助我完成水利大业，是难得的伯乐……”

    慕砚淡淡一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往外推？你分明是知道的，我喜欢你。”说完，他目光灼灼却耳朵泛红。

    霍宵晴看着他这副纯情又执拗的模样，不禁莞尔。真是好久没遇到过这么纯情的小男生了。可是，感动归感动，她真的不喜欢未成年的弟弟。权衡利弊，她决定先给对方画个饼。

    “慕砚，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你…我们年纪还太小了，儿女情长，很容易耽误正事。待水利工程圆满建成，若到那时，你初心未改，我们再谈论此事，好不好？”

    慕砚怔愣地点点头。

    然而，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原本睡着的杨慧竹却睁开了眼睛。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霍宵晴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要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样吊着他？

    她势必要把慕砚殿下抢过来。

    天光微熹，一行人便继续在白岩村的崎岖山道间艰难跋涉。

    杨慧竹仿佛化身慕砚的影子，紧紧跟随在他左右。只要慕砚试图靠近霍宵晴讨论路线或地质情况，杨慧竹总能‘恰好’插到两人中间，要么借口问路，要么假装脚下不稳，顺势将霍宵晴挤开。霍宵晴对此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并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沿途的地形、岩层和零星分布的住户上，不时停下敲打岩石样本，在图纸上标记方位，记录着关键数据。

    行至一处陡峭的崖壁下方，这里的岩层构造颇为特殊，呈现出清晰的沉积序列。霍宵晴需要测量崖壁上方一处突出岩体的具体数据。她环顾四周，看中了一块形状规整的大石。

    “黄滨，”她招呼道，“麻烦你把这块石头搬到那个位置，我需要它作为参照物……”

    她话音未落，慕砚立刻上前一步，自告奋勇：“我来！”

    “慕砚殿下，这种粗活让我来帮你！”杨慧竹见状，也立刻凑了上来，伸手就想和慕砚一起抬。

    “不必，我自己可以。”慕砚想避开她。

    “殿下小心，这石头看着就沉！”杨慧竹却不依不饶，非要插手。

    两人一推一让之间，慕砚刚将石头抱起一角，杨慧竹的手恰好撞在他的手臂上，慕砚手一滑，那块石头脱手而出，沿着陡坡滚落，最终“噗通”一声，坠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连个回响都没有。

    现场一片寂静。

    霍宵晴看着那空荡荡的崖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窜起的火苗。她抿了抿唇，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打开图纸，重新寻找替代方案。

    众人继续前行，遇到一段异常陡峭湿滑的下坡路。杨慧竹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惊叫，然后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随即可怜巴巴地望向慕砚，伸出手：“殿下，我脚好像扭了，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