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望炉吞吐出余烟袅袅,笼着一室光影绰绰的寂静,廊下更漏嘀嗒,清晰可闻。
饶是在柔软的锦垫上,端木舒也觉得坐得腿脚都开始发麻,侧眼偷偷去看主座上的老人。
药物加上从繁城到予中的快马颠簸让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受了不少罪,听说前两日都在榻上。
文耀那日虽然撤走,但端木舒不敢懈怠,城中仍然戒严了几日,是以也没有急着来拜见。
今日听说老令尹已经下得榻来,端木舒还未来得及安排,不料文檀的老仆已经先来请。
文檀下榻之处是予中城的城主府,比文翟的府邸更接近文氏宗庙,虽然平日里文檀并不在此居住,也有人日日洒扫修葺,并无一丝荒颓之意。
但它的主人此时却颓意尽显,老态龙钟了。
自端木舒入座后,文檀就倚在凭几上,望着生烟的铜炉出神。
听了半晌的更漏,立侍一旁的老仆终于出声提醒道:“主君?”
看起来几乎淹没在重锦宽袍中的老人如梦初醒,嘴上胡乱应两声:“哦,哦。”那两颗深陷下去的眼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搜寻了一通,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端木舒身上,又仿佛刚看见她似的,道:“啊,姝君来了。”
他说着用手撑着凭几,将身子撑起坐正一些,显得很是吃力,嘴上又说:“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姝君见笑了。”
自端木舒出生起,文檀就已是晋国的令尹,在晋国朝堂上是国君之下的第一人。在端木舒印象中文檀是一位庄肃威严的老人,此时的场面不免让她生出些许尴尬来,只得斟酌道:“哪里。令尹若是身体不适,小女改日再来拜会?”
文檀摆摆手:“无妨。”他朝身边老仆道:“你先下去吧,让我同姝君单独说话。”
老仆应一声:“是。”退出去将门阖上。
文檀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显得不似先前那么虚缈:“此次还要多谢姝君,给文氏留了一线生机。”
端木舒忙略一低头道:“令尹言重了。”
文檀道:“姝君何必谦言?姝君能在此地,肯用端木氏之力为文氏守城,想必对君上之意也该略知一二,该知道老夫所言绝不过实。”
事到如今,文檀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君上削断双翼的意图,文檀把话说到这份上,端木舒也不便再客套掩饰。
文檀见她不语,接着道:“姝君守得予中城,在君上看来只怕更觉得端木氏与文氏早已勾结相党,文氏罪责越重,端木氏所受的牵连则越深,这点姝君应该明白。”
端木舒点头:“是。但君上原本也不过是想对两姓分而击之,所以双翼最好并举求生,否则有文氏前车之鉴,端木氏最多不过就是落得晚折。这是小女大胆独断,并不怨怪文氏牵连。”
“好一个并举求生。”文檀长叹:“老夫教子有失,思来想去,为今之计,若能由老夫亲自将那逆子捉拿正法,或可迫得君上从轻发落。”
文檀若是大义灭亲以表忠诚,君上即便有赶尽杀绝之意,也不好有太过苛烈的责罚,以免寒了人心。
但文耀那日离开予中后,被岑厥截住,两军交战,文耀大败,却最终带着手下小股残勇逃脱,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想要先于君上一步找到文耀的行踪并不容易。
端木舒试探:“令尹知道明伯现下在哪里?”
文檀摇头,但他默了一默,说:“不过,他一定是往繁城去了。”老人的脸色又疲惫尽显,背也佝偻起来:“他宁愿做扑火飞蛾,也不会像蛇鼠一样在外郡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地等死的。”
父亲对儿子的了解,如今付予一声喟叹。
文檀又按住凭几,重整精神:“老夫本该重谢姝君,但如今情形,也只能疏落礼数,今日请姝君来,是对姝君有所请托。如今文氏在京畿举步维艰,搜寻逆子之事,也只能托端木氏之力了。”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给端木舒行礼。
端木舒忙回礼:“小女这就安排下去,一定尽力而为。”
她正想起身道别,忽然想起,从袖中取出凤血:“此物归还令尹。”
文檀看着她手中的玉扣,眉头微蹙:“阿席去后,此物就不知所踪,没想到到了姝君手中。早先听闻阿季与姝君相熟,看来并非虚言。”
端木舒琢磨不出文檀这话到底是何态度,只得解释道:“文少君身陷敌营心忧予中,又无人可托,所以将此物交给我,也是无奈之举……”
忽然,门外传来老仆的惊呼:“少,少主?!”
端木舒和文檀也是一惊。虽然前些日就得到消息,说大军已经撤出远岚山,正准备重整人马返回繁城,但没想到文季回来得这么快。
文檀坐回去,理了理袍襟:“正好,姝君还是物归原主吧。”
门外老仆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很是不安:“少主留步,怎好这样贸然闯进去惊扰主君,还是在此稍候,容老仆前去通禀一声。”
从愈来愈近的话音和忙乱的脚步声来看,这劝说甚至没有能迟滞文季的步伐。
终于,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前,下一瞬,门被决然推开,明煦的光乍地刺进屋中来,屋外的暖风腾腾涌入,高而劲瘦的少年带着满身的风尘迈进门来。
文季进门的脚步分明透着急切和莽撞,但他进了门却没有再向前走,只是站在那里,大约是忽然从日晖下走进屋中,眼睛还没有这适应骤来的晦暗。
端木舒借此机会细细打量他。
文季换回了晋人的衣着,只不过并非世家子弟的锦袍,而是简单利落的布衣,衣服上的尘渍透着旅途的艰辛。
少年身上并没有透出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回到家中的轻松,布衣之下的身躯绷得笔挺,双眼紧盯着堂上,有些干裂的双唇紧闭着,面容少见的带着怒意。他这模样,使文檀那人人都尊一声“从伯”的老仆都不得不低头退避在一旁,不敢再多言语。
就这样静默地相持了片刻,文季终于向屋里迈了几步,屈膝折腰,行了个跪拜的大礼:“孙儿拜见祖父,一别数月,祖父贵体安否?”他虽折腰低眉循着礼数,但语气中却隐有不屈。
“倒还懂得问安。”文檀大约也感觉到文季愠躁的态度,语中带着一丝斥责的冷意:“就这么闯进来,还以为你在南郡数月,连礼数也忘了。”
文季直接站起:“祖父为何在此?”
文檀脸色一滞,沉声:“你这是在质问祖父?”
端木舒清晰地看见文季的肩背起伏了一下,呼吸间似乎极力压抑着不忿:“祖父就如此偏爱文耀,在这种时候,也要与他同进退?”
文檀的手紧握凭几,手背上虬枝般的经脉毕显:“你怎么敢这样同你的祖父说话?!”
“兄长弥留之时,祖父就放任文耀残害子侄,现在又要拉着整个文氏同他一起万劫不复,全不顾我身陷南郡,归来如何自处。”文季语声涩然:“您恐怕只知做文耀的父亲,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我的祖父?”
“你!”文檀拍案而起,指着文季的手不住地颤抖:“你!”
老仆上前扶住站立不稳的文檀:“少主!主君是被明伯用了药,强行掳劫出城,今日不过刚有些精神,少主怎么能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言语冲撞?”
文檀哀然长叹:“可惜在繁城之时,不知道你还活着,否则老夫早就一死了之,把这家主之位交给了你,也好过今日受这份气!”
文季手紧握成拳,笔直地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罢了。”文檀对端木舒略一致意:“姝君见笑了,老夫身子不适,不送了。”
文季身形一顿,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到端木舒,面上闪过慌乱,避远两步。
文檀话说完,已被文从搀扶着从堂后离去。
文季终于闷闷喊一声:“阿舒。”
端木舒理理裙裾,站起来,看了看文季脸上的窘迫,叹气:“被你害得,都没有人送我出门,那就你送送我吧。”
两人一前一后迈出门,端木舒迈入院中的老槐树浓厚的绿荫,听到文季在身后说:“方才,是我情急了,若是惊吓到你……”
“说什么呢?”端木舒站住脚,转过身来,叉着腰:“我是谁,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到?”
文季有些勉强地提了提嘴角:“嗯,说的也是。”
端木舒放下手:“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她停下来,纠正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虽然不能完全体会你的心情,但是明白你心里有不平。但事已至此,如今文氏上下人心浮动,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同他闹得太僵了。”
文季站在日头下晒着,垂下眼:“我一入城,听说祖父竟然在叔父军中,与他同来予中,就冲动了。”他说着抬起头,眼睫的阴影抬起,眸光透出焦灼:“那种时候,你怎么还留在予中?若是叔父大军进城,把你扣作人质,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有了对策嘛,这不是好好地化解了危机么。”端木舒有些心虚,其实她也是赌了一把,但她撑起气势:“我要是跑了,现在你回都回不来了,你不谢我,反倒还要说我啊?”
文季的声音低下去:“我是担心你,是我让你来予中的,万一你有什么闪失……”
端木舒故作不满:“我还以为你很相信我的本事呢。”
文季有些急切地解释:“相不相信你,跟担不担心你,这是两码事。”
“好啦,我知道。”端木舒重新掏出凤血:“这个还给你。”
她朝文季走近两步,文季却退了两步,两人之间,还是隔着距离,两人都伸长手臂,才够勉强交接玉扣。
端木舒又走了两步,文季又退了两步。
端木舒站住,拧起眉头:“干嘛离我那么远?”
文季不说话,耳根却突然红了。
端木舒突然想起两人在葛章分别时,她凑上去的那一下,觉得日光灼得面上作烧:“你以为我会偷袭你啊?!”
“不,不是!”文季的脸红透了,他嗫喏道:“我急着赶路,顾不上换洗,大约不大好闻。”
端木舒心下稍平,道:“这有什么?我先前在南郡和军营里,什么样脏臭的没见过,你这根本不算什么。”
文季却显得愈加窘迫了:“那不一样。”
“这是两码事,那又不一样,你哪来这么多道理?”端木舒说着,到底还是伸长了手臂,把凤血递过去:“喏。”
文季刚伸出手,就听见前庭传来一阵哭声。
端木舒把凤血丢在文季掌心里,回头听了听,皱眉:“烛儿怎么让阿雀跑到这里来了。”
“阿雀?”文季脸色突然大变,拔腿就朝前庭跑了过去。
端木舒不明所以,愣了愣,还是追了上去。
看见文季的背影在廊下站住,她上前去,喘着气:“这么急着见……”
剩下的话,端木舒吞了下去,因为她看到火瓦蹲在庭中,而阿雀站在火瓦面前,正扑在他怀中那只木盒上哭泣。
那是一只驱虫防腐的蜇榔木制成的盒子,四四方方,上头描金画彩,绘着烈阳之中一只三足金乌。
端木舒踌躇片刻,轻声问:“那是……?”
“献降的信物。”文季声音低沉,给出端木舒已经猜想到的答案:“葛章王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