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槛笼入宫，端木舒随寺人穿过前廷往内廷去。
宫人们的神情比先前去进见君上时还要惶然，头低得恨不得埋进胸口里。
不远处几个寺人簇拥着一人正朝宫门走。
那人的身上背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的袍袖上都是斑斑血迹。
即便那老人看上去无知无觉，头无力地从背他的人肩头低垂下去，端木舒也看出，那老人正是文檀。
她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那是，老令尹？”
引路的寺人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是，老令尹在朱雀殿外跪了三日了，看来是撑不住了。”
端木舒盯着文檀染血的衣袍：“令尹受刑了？”
“那怕不是令尹的血。”寺人冷言：“姝君还是不要多问吧，内廷之中不许谈起此事。”
端木舒也不好再开口，只得也低着头随寺人入了内廷。
两人依旧朝芙蕖轩去，衡清池旁的宫人们成群来去，似乎很是忙碌。
离芙蕖轩还有段距离，就听见有女童吵闹。
“毒蛇！毒蛇！”
那是阿雀的声音，听这样子是在跳脚。
早有女侍等在芙蕖轩外的曲桥旁，见了端木舒，好似见了救星般两眼发光，忙不迭地迎上来：“姝君可算来了。”
女侍边引着端木舒往轩中走，边发牢骚：“公主听说宫中新来了位葛章小公主，小君无暇照管，在宫中到处乱跑，就把小公主请来芙蕖轩一起玩耍。谁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公主，这简直是……”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是两人走入轩中，一切就不言自明了。
阿雀正站在桌案上，盘盏被踢落了一地，小姑娘叉着腰跺脚：“就是毒蛇！就是就是！”
牧婵的声音委委屈屈，被阿雀的大叫掩盖得几乎听不出：“才不是。”
阿雀见了端木舒，从桌案上蹦下，张开双臂扑过来，但中途又突然住了脚，放下手臂，少见的有点扭捏。
端木舒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阿雀的头，然后朝牧婵行了个礼：“公主安好？”
阿雀看看端木舒，又看看牧婵，撅起嘴：“你连她也怕啊？”
牧婵小声：“我是公主。”
阿雀叉起腰：“公主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公主！”
周围侍立的女官们都掩唇窃笑起来。
阿雀脸一红，抱住端木舒的腰：“我不要在这里了，这群女人好讨厌，我要回家！”
袁娘子皱起眉：“这话还请公主不要再说。”
“为什么不让说？”阿雀一转头，瞪她：“我就要说，我就要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放开嗓门的大叫，惹得牧婵的眼圈红了起来。袁娘子上前给牧婵递手巾，对端木舒道：“如今姝君来了，还请快些带这位小公主离开吧。”
还未等端木舒回应，阿雀反倒松开了抱着端木舒的手，跑到牧婵身边：“你也想回家，那你跟我一起去找那个什么小君吧。他们都说，只要小君答应，就能出去了！”
牧婵揉着眼睛：“我不能走的。”
“干嘛不走？”阿雀又一跺脚：“你就非要留在这里陪那个毒蛇？”
端木舒有些不解：“什么毒蛇？”
阿雀转头：“就是那个什么公子！”
牧婵声音高了些：“公子英才玉质，才不是毒蛇。”
“他在你面前装好人，你看不出来？你这种光会看外表的人，到了山里，会死得很快的！”阿雀翻起白眼，然后又跑回来拉起端木舒：“算了，我懒得和她讲了。姐姐，你带我去找小君。”
“姝君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袁娘子说着，回头看漪散风来：“小君近日正忙。”
端木舒也抬头望去，原本应该空寂的高台，却有宫人们的身影。
端木舒犹疑：“那是在？”
袁娘子答：“据说是在准备什么升灯礼。”
阿雀问：“什么是升灯礼？”
这是晋人离开远岚山后衍化出的风俗，逝者丧七日，要放飞行灯，祈盼灵魂随灯升天，回到曲诺木峨的身边。
端木舒已不必再问，这自然是宁韵的升灯礼。
宁韵果然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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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行灯在夜空中悠然升起，跃动的火光从绢纱中透出，映亮了盘舞其上的朱雀，那耀眼的神鸟正展翼引吭。
但神鸟并未高鸣，它只同逝者的灵魂一样沉默，沉默着飞向夜空。
端木舒带着阿雀站在林木的阴影中，阿雀倚在端木舒的裙边，抬头看了半晌，说：“还挺漂亮的。”
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端木舒的手：“人真的能乘着灯，回到曲诺木峨的身边吗？”
夜空如此深远而寂静，星尘漫布，传说曲诺木峨将她的光辉分给高洁的灵魂，让它们在黑暗中闪耀。
端木舒看着那满天星斗：“也许吧，至少升灯的人在心里是这样祈祷的。”
阿雀松开端木舒，她并拢手指，两手指尖相触，立在前额，轻轻祷祝，朝天空张开双臂。
然后她放下手臂，对端木舒说：“我也替这位公主姐姐祈祷了，我是金乌，曲诺木峨会听见的。”
端木舒想到那被困在鸟笼般的小亭中的少女，点头：“嗯。”
灯火从高台上顺着阶梯向下流淌，照着影影幢幢的人群向台下走来。
端木舒拉起阿雀，打算在树影下偷偷转回林荫道上离开。
就在她转身时，远远响起一片惊呼，阿雀的步子拽不动，问：“那是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刀戟之声，端木舒回过头，一个人截在了君候面前。
“君父！君父！”那个身影扑在国君的脚前。
原来是绥平君宁燮。
国君伸手止住周围的隼卫，喝道：“让你闭门思过，你怎么还敢跑到这里来生事？”
绥平君做了什么，要闭门思过？
端木舒忽然想起他同文芷的婚事，猜想大约与这有关。文耀反叛，也不知文芷身在何处，处境如何。
“君父！”那边宁燮仰头扯着嗓子哀求道：“君父您就饶了儿臣吧！”
“住口！”国君一拂袖，但没有继续发作，而是先回头看了一眼：“宁斐，你先退下。”
宁斐从国君身后闪出来，垂着头道：“是，君父，母亲，”又飞快地朝宁燮偏了下：“兄长。阿斐告退了。”
待宁斐的身影走远，国君语中又燃起怒火：“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位兄长？你所作所为，可对得起这一声兄长？”
宁燮似乎全然听不进这些，他又低伏至地，急切道：“君父明鉴，儿臣杀文芷只是为表对君父的忠心！绝没有想要害阿韵啊！”
端木舒闻言一惊，宁燮杀了文芷？看这意思，似乎还是在文耀控制榕林行馆的时候。
夫人原本就泣不成声，此时捂着胸口，质问近乎凄厉：“你分明知道那时候韵儿正被文耀挟持，你还说没有想害韵儿？”
“是儿臣糊涂，受了小人挑唆。”宁燮说着，用手胡乱地指着远处：“那贱仆已经自尽了，一定是有人指使，要陷害儿臣！”
“混账！事到如今，还在推脱？”国君横眉骂过，朝旁喝道：“还不快来人，把绥平君拖走！”
宫人们上前来，架住宁燮的胳膊把他拉开，但宁燮奋力挣脱：“君父！儿臣虽杀了文芷，但却没想那时就让文耀知晓啊！文芷的脑袋，”他跪行两步，上前抱住国君的腿：“文芷的脑袋怎么就被扔进了榕林行馆，儿臣是真的不知啊！”
夫人的脸色苍白，倒在侍女身上几乎要晕厥过去。
“连自己府中都管束不好，还有脸声张，不成器的东西！”国君一脚将儿子踹翻：“还不快拖走！”
这一番听下来，端木舒大约也拼凑出了这件事的原委，心下不禁戚戚。原来在这一番争斗中无辜受戮的，不仅仅是宁韵，还有文芷。
君上有意铲除文耀，却将文芷指给绥平君，如今想来，或许只是试炼儿子的手段，文芷的命运，早已注定了。
那边绥平君已经被宫人们架着走远，但声嘶力竭的“君父”还在一声声传来。国君负手而立，铁青着脸色看着绥平君远去的方向，夫人似乎已经脱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身边侍女的身上。
“真丢人，阿雀做错了事，也不会这样大哭大喊地求饶。”阿雀稚嫩的声音都夹了鄙夷：“晋国怎么有这么没用的男人？”
阿雀话虽直，但也没有说错。绥平君性子轻率急躁，惶惶不安之下，做出如此愚蠢之举，无论君上本意如何，现下也该是大失所望了。
端木舒低下头，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你忘了我怎么和你说的？”
阿雀扁扁嘴：“不能对这里的人评头论足。不过，这么没用的人，我们也惹不起？”
端木舒轻声：“那是绥平君，君上的儿子，公子斐的兄长。”
阿雀“哦”一声：“原来绥平君就是他呀。”
端木舒对阿雀的反应有些意外：“阿雀也知道绥平君？”
阿雀点头：“听毒蛇说起过这个人。”她说着，指指远处的林苑：“阿雀刚来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那里，听到有人跟毒蛇说，绥平君那边的事情办好了什么的……偷偷摸摸，一定没干好事！”阿雀又看向宁燮被拖走的方向：“我看这个绥平君，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被毒蛇咬也是难免的。”
宁斐在绥平君那里做了什么？端木舒心中有些不妙，赶紧又做个噤声的手势：“这件事可不能再提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不能再说什么毒蛇了。”
阿雀嘟囔：“本来就是条收着毒牙的蛇嘛。”
“我还不知，我近日得了这么个雅号。”
凉凉的一句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