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绸缎庄的门脸不算起眼,青灰色的砖墙爬着几缕爬山虎。
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锦绣庄”三个字是沈清辞外祖父的手笔,笔力遒劲,透着几分老牌商号的稳重。
沈清辞下了马车,抬头望了眼匾额,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
前世她嫌这铺子老旧,听了苏明月的撺掇,执意要翻新重造。
结果折腾了半年,不仅亏空了银子,还得罪了几个老主顾,那些古板人就爱这古旧的调调。
说她的新铺子亮得晃眼,没了从前的人情味。
那时的她,总觉得苏明月的想法新潮,却忘了做生意最要紧的是懂人心。
“姑娘,里面请。”画屏掀开垂着的蓝布帘子。
铺面里很安静,三三两两的伙计站在柜台后,见有人进来,习惯性地要招呼,抬头看清沈清辞的脸,都愣了一下。
沈家这位大小姐,从前是不屑来这种“市井之地”的,最多是月底让管事把账本送回府里过目,怎么今日亲自来了?
管事李三正在后堂拨算盘,听见前堂动静,趿着鞋跑出来,脸上堆着笑:“哎哟,是大小姐来了!”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小的也好准备准备。”
他约莫四十多岁,微胖,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只是那双小眼睛里藏着的精明,此刻在沈清辞看来,只剩下令人作呕的算计。
沈清辞没理会他的殷勤,径直走到柜台前,将手里的账本往案上一放,声音清冽:“李管事,这是近半年的账,我要查。”
李三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活络起来:“大小姐还信不过小的?”
“这些账都是一笔一笔记清的,上月才呈给老爷看过……”
“父亲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沈清辞打断他,手指点了点账本上的一处记录。
“三月初三,采买云锦十匹,每匹价银三两二钱。”
“我倒想问问,京城哪家布庄的云锦,能卖出这个价?”
云锦是贡品,寻常商号很难拿到货,即便是有,市价也不过二两五一匹,三两二钱,足足高出三成。
李三的脸色白了白,搓着手解释:“大小姐有所不知,这批云锦是贡品余料,成色极好,所以……”
“哦?”沈清辞挑了眉。
“既是贡品余料,那采买文书呢?给我看看。”
贡品交易有严格的文书记录,需经内务府签章,寻常商号根本拿不到。
李三哪里有什么文书,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伙计都停了手里的活,偷偷打量着这边,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沈清辞没再逼问,只是翻开另一页:“二月十五,卖给瑞福祥的素绸五十匹,价银每匹一两。”
“瑞福祥是咱们的老主顾,向来是月结,怎么这笔账记的是现银?”
“而且,素绸市价一两二钱,你为何要折价卖?”
瑞福祥的老板是沈清辞母亲的旧识,两家合作多年,从没有过折价的道理,更别提现银交易。
瑞福祥的规矩是月底统一结算,从不破例。
李三额头上渗出冷汗,后背的衣料都被浸湿了:“那、那是因为瑞福祥当时周转不开,小的想着都是老交情,就、就通融了一下……”
“通融?”沈清辞冷笑一声,拿起账本站起身。
“李管事在沈家做了十几年,该知道我沈家家规:亲兄弟,明算账。”
“生意上的事,容不得半点通融。”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伙计,最后落回李三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库房的钥匙给我。”
李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库房里不仅有存货,还有他这些年偷偷倒卖布料、做假账留下的证据,若是被翻出来……
“大小姐,这、这不太好吧?”
“库房的钥匙只有老爷和小的……”
“父亲现在不在这儿。”沈清辞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
“我再说一遍,钥匙。”
周围的伙计都低下头,没人敢替李三说话。
这位大小姐虽然年轻,可此刻身上的气势,竟比沈太傅还要慑人。
李三咬了咬牙,知道躲不过去,颤抖着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沈清辞接过钥匙,转身对画屏道:“你去账房,把这半年的出入库记录都取来。”
“是。”画屏应声而去。
她又看向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小伙计:“你,带我去库房。”
小伙计愣了一下,慌忙点头:“是,大小姐。”
库房在铺子后院,是间青砖砌成的大屋子,门上挂着把大铜锁。
沈清辞挑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堆着不少布料,绸缎、棉布、麻布分门别类地放着,只是看起来有些杂乱,不像正经商号的库房该有的样子。
沈清辞走到云锦的堆放处,随手拿起一匹展开。
料子确实不错,但绝不是贡品余料。
贡品云锦的边缘会有暗纹标记,这匹布上却没有。
“系统提示:检测到劣质云锦冒充贡品,涉及金额共计三十五两。”
“建议宿主即刻封存证据,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沈清辞眼底的寒意更甚。
三十五两,对沈家来说不算什么,可这背后藏着的贪腐和背叛,才是最让她恶心的。
她又走到素绸区,清点了一下数量,果然比账上记录的少了十匹。
“这些素绸,最近有出库记录吗?”沈清辞问跟来的小伙计。
小伙计怯生生地回答:“回大小姐,前几日李管事说家里要用,取走了十匹……”
沈清辞了然。
所谓的“卖给瑞福祥”,不过是李三监守自盗的借口。
这时,画屏拿着出入库记录跑了进来:“姑娘,都在这儿了。”
沈清辞接过记录,仔细翻看,果然在二月十六的记录上看到“素绸十匹,自用”的字样,签字是李三。
证据确凿。
她将账本和出入库记录放回原处,转身往外走。
李三还在院子里站着,脸色惨白如纸,见她出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他砰砰地磕头。
“小的一时糊涂,是被猪油蒙了心!”
“求大小姐看在小的为沈家做了这么多年事的份上,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沈清辞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波澜:“糊涂?”
“李管事在沈家十几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沈家给的?”
“父亲念在亲戚情分上,让你做管事,是信你。”
“你就是这么回报沈家的?”
李三哭得涕泪横流:“小的错了!小的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小姐……”
“晚了。”沈清辞淡淡地说。
“画屏,去报官。”
“就说沈家绸缎庄管事监守自盗,做假账中饱私囊,请官府依法处置。”
“是!”画屏立刻应声。
“大小姐不可!”李三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想抓住沈清辞的衣角,被画屏一脚踹开。
“家丑不可外扬啊!若是报官,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脸面?”沈清辞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沈家的脸面,不是靠包庇蛀虫得来的。”
“该丢的人,就得丢。该受的罚,就得受。”
她顿了顿,看着瘫在地上的李三,补充道:“还有,把你这些年贪墨的银子,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否则,我不介意让官府好好查查,你这些银子都花在了哪里,又养了哪些不该养的人。”
李三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恐。
他贪墨的银子里,有一部分确实“孝敬”给了苏明月的远房舅舅。
那人在户部当差,是李三的靠山。
若是真查起来……
沈清辞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阳光透过院墙上的花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身影挺直如竹,没有丝毫留恋。
前世她就是太顾及“脸面”,太念及“情分”,才让这些蛀虫啃噬得沈家千疮百孔。
这一世,她不要什么虚浮的脸面,只要一个公道,一份干净。
刚走出绸缎庄的大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角。
墨色的车帘,镶着银边的车轮,正是永定侯府的样式。
沈清辞脚步一顿。
陆景珩怎么还在这儿?
她皱了皱眉,不想与这位冷面世子扯上关系,转身就要上自己的马车,却见那辆墨色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陆景珩走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只是这次手里多了个紫檀木的盒子。
“沈大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停下脚步,不冷不热地颔首:“陆世子。”
陆景珩走到她面前,将手里的盒子递过来:“前几日听闻沈太傅偶感风寒,家母寻了些上好的长白山参,让我送来。”
“方才在街角等了片刻,不想遇见沈大小姐。”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顺路送礼。
沈清辞却觉得不对劲。
父亲确实有些咳嗽,但只是小毛病,并未声张,陆夫人怎么会知道?
而且,送礼送到绸缎庄来,未免太奇怪了。
她没有接盒子,只是看着陆景珩:“多谢陆夫人好意,只是家父安好,不敢劳烦世子特意送来。”
“这些补品,还请世子带回。”
陆景珩的手顿在半空,眸色深了深,却没有收回,只是道:“沈大小姐不必客气,不过是些寻常物件。”
“况且,我还有一事想请教。”
“世子请讲。”沈清辞保持着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听闻沈大小姐今日在绸缎庄清查账目?”陆景珩的目光扫过绸缎庄的门脸。
“我恰好认识户部的几位官员,若是沈大小姐需要查账目的文书,或许我能帮上忙。”
沈清辞心头一震。
他怎么知道她在查账目?
而且,他似乎还知道她缺什么。
李三的假账涉及贡品交易,若是能从户部拿到相关文书,就能彻底坐实他的罪证。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沈清辞看着陆景珩冷峻的侧脸,阳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透他眼底的情绪。
是试探?
是算计?
还是……别有用心?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只是沈家的家事,不敢劳动世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画屏赶紧跟上来,放下车帘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陆世子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目光落在马车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缓缓驶动,沈清辞靠在车壁上,指尖微凉。
陆景珩的出现,太过巧合,也太过刻意。
他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系统提示:检测到潜在盟友/威胁,陆景珩。”
“建议宿主保持警惕,观察其动向。”
系统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沈清辞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盟友?
还是威胁?
她现在还分不清。
但她知道,这个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盘复仇的棋局,似乎从一开始,就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马车行过两条街,沈清辞忽然开口:“画屏,去城南粮铺。”
“姑娘,现在去吗?已经过了午时了,您还没用饭呢。”画屏有些担忧。
“不碍事。”沈清辞睁开眼,眼底的迷茫散去,只剩下坚定。
“趁热打铁。”
李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账,等着她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城南的粮铺,是母亲留下的产业里最赚钱的一处。
前世也被苏明月用计夺走,最后成了顾言蹊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工具。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历史重演。
马车转过街角,阳光正好,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沈清辞的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那层淡淡的寒霜。
复仇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