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会(下)

    五方盛会期间,清伽比在莲华殿时还忙得脚不沾地。

    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陪伴归笙,清伽直接连夜创了一种咒术,令寝屋中充满他的髓华,且每日清晨出门前,他都要再三叮嘱归笙不要离开寝屋半步。

    白天,归笙基本见不到清伽的人影,但只要他一回来,便会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灌输髓华,好像生怕再迟一些,髓华再少给一点,她就会原地死掉。

    归笙:其实屋里的髓华够用了,真的。

    但每每看着清伽唇色苍白的模样,她还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嗯,如果抱着活生生的木头能让他安心的话,就让他抱吧。

    好在后来,清伽也渐渐意识到归笙还没病入膏肓到这种程度,回来时总算不盲目地挥霍髓华了。

    归笙为他节约髓华的行为感到高兴,并在某天清伽看文书时,心动地提议道:“你看这院子里的髓华这么充裕,晚上把我裹成蛹搂着也免了吧?我看隔间的那个浴池就很不错!我想试试一晚上泡在里头睡一觉……”

    清伽却对这个提议不太高兴,幽怨地睨了她一眼,继续闷头苦读,假装没听到她的提议。

    他不同意,归笙无法,只得心痒难耐地觊觎那间浴池。

    那浴池需以髓华催动,清伽不在,她到底不敢拿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尝试。

    但令归笙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愿望最终还是以一种奇奇怪怪的方式实现了。

    这天,清伽回来时,归笙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她急得直接跳了过去:“你这胳膊怎么了?!”

    明明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这会儿他的左手手臂却缠满了雪白的绷带,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吊挂在胸前。

    清伽不愿她担忧,试图轻描淡写地掩过:“摔了一跤,不妨事。”

    归笙一语戳穿:“首先你会摔跤这个事情就存疑。”

    清伽无辜地说:“我是两条腿的生物,偶尔左脚绊右脚不是很正常?”

    归笙眉毛跳了跳,不待发作,又注意到什么,一把抓住清伽完好的右臂,把他的袖口往上一抹。

    腕间空空如也。

    归笙抬眼看他:“连咒珠也不见了,还说只是摔了一跤?你自己说过的,这东西相当于莲华殿灵侍的认证,丢了的话,你要挨罚的。”

    清伽瞥了眼她抓住自己的手,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温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罚过便能领到新的咒珠了……这里毕竟是中州域境内,少生是非。”

    归笙气闷道:“所以你怎么会断了胳膊又丢了咒珠?该不会是有人暗杀……”

    清伽笑道:“我没那么大脸面,真的只是当时人太多,场面太混乱,我要护着东丘的使者不被乱跑的北原来客撞飞,不知道被谁暗暗绊了一腿……不过根据气息,应该是哪个看我不顺眼的同僚吧。”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归笙就更气闷了:“你都快当上灵主了,他们怎么还敢这么欺负你?”

    清伽眨了眨眼,一时没出声,目光奇异地瞧她。

    随后,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归笙瞪他,“你干嘛?”

    清伽“扑哧”笑出来,捏她脸颊的手指越发肆无忌惮,曼声道:“嗯,就是,没见过你这么心疼我的样子……突然就感觉,这条手臂断得很值了呢。”

    归笙憋了半天,没憋住,骂:“你有病吧!”

    清伽如沐春风地道:“有病啊,手断了,你这不是看到了吗?”

    见她真的要发怒了,他忙补救一句:“我真的没事,已经去老龟……咳,去医修前辈那里看过了。”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往桌角一搁:“还抓了药,很快就会好的……对了。”

    看到药盒,清伽蓦地想起什么,有些迟疑地看她:“可能需要你帮个忙。”

    归笙指了指自己:“?”

    这人鲜少露出这样为难的神色,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棘手之事。

    能让这家伙都感到纠结的事……

    思绪一岔,归笙惊恐地向后一缩:“这药方……该不会需要木头做药引吧?”

    清伽:“……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语出惊人,他嘴角抽搐:“芳泽楼一事后出了许多新戒,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以任何形式拿灵怪做药引,我还要争当灵主呢,怎么会顶风犯案。”

    “还有。”

    他实在是郁愤难平,没忍住屈起指节,在这个气人的木头脑瓜上敲了一记。

    清伽语气不善道:“我对你很差么?你竟然怀疑我会拿你做药引?”

    那也确实是很不差。

    归笙将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自知失言,她讪讪地爬回原处,讨好地牵住他的衣袖,殷勤发问:“是什么忙?”

    清伽却不理她了,轻哼一声,端起木盒就走。

    他背影萧瑟地道:“真是没良心,不用你帮忙了,我一个人怎么活都是活。”

    归笙:“……”

    糟糕,这回矫情的架势前所未有。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也对,一心要救的木头灵怪,疑似对他还心存一分提防,竟脱口而出会拿她去做药引,换位思考一下,她也会感到心寒。

    归笙这边自我批评自己这张不经过大脑的快嘴,清伽那边其实并未生气,更谈不上心寒。

    他之所以匆匆走掉,只是因为这个忙实在说不出口,于是佯作赌气地揭过。

    一炷香后,一墙之隔。

    清伽对着热气蒸腾的浴池,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来清洁咒也能将就,但从医修处离开前,随行的山龟指着木盒里的两袋药粉,眉开眼笑地叮嘱他道:“你小子总算伤筋动骨了哦呵呵……而且伤得不轻呢!”

    “瞧这干净利落的断面,踩断你胳膊的人绝对下肢力量极强,有点像北原的兽类魔族……总之你要想好得快些,不想吊着条手臂出现在祈灵祭典上,就老老实实地用这一袋子药浴吧。”

    “光药浴也不够,记得在池子里把另一袋的药粉敷一敷,重塑筋骨用的,好得更快……什么?不方便?也对,你没有交好的同僚,没人帮你上药,真可怜哦呵呵……不过,你养的那个小木头不是跟过来了么?你让她帮你不就行了?”

    将山龟幸灾乐祸的嘲笑抛诸脑后,清伽认命地拆掉绷带,将折掉的手臂搭上池边。

    他自己看了眼,伤得是有些严重。

    毕竟被两拨人折腾过,倒也正常。

    一拨是他的灵侍同僚,知道他急着回来,提前布好了陷阱,他闪避不及,摔了个跟头,胳膊着地。

    而另一拨……不,另一个,就是老龟口中疑似北原兽类魔族的那个,那人就是冲着他腕上咒珠来的,趁他摔在地上,一脚踩断他的手臂,偷完他的咒珠就跑了,连脸都没能看清。

    五方盛会来者济济,也有专门混进来偷盗的窃贼,他当时就放弃了追找此人的念头。

    就当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吧。

    清伽回想完,另一只手刚摸到药粉,便听到帘外响起一串异动。

    他一怔,旋即了然。

    “……”

    清伽微微垂眸。

    药池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浮浮沉沉的眸光。

    一如某些欲止难休的心思,再生波澜。

    与此同时,一帘之隔。

    归笙仰头瞪着天花板,悄无声息地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清伽走得太决绝,她特意隔了一炷香才过来,又怕他仍在气头上,走正门会被他轰出去,便取巧地从隔间的窗子翻了进来。

    翻进窗时,她已在脑内演练好当场滑跪赔罪的一套流程。

    结果好死不死,弄巧成拙,撞上了他在沐浴。

    她总不能跪到浴池边,对着池子里不着寸缕的人赔罪吧。

    那画面太不正经了,一点也没有诚意,就好像故意去捣乱似的。

    待会再来吧。

    归笙蹑手蹑脚地转身,正打算原路折返。

    帘后却传来清伽柔和的声音:“来都来了,过来帮我上个药吧。”

    归笙半个身子都麻了。

    不知为何,这一声比他寻常的音色要柔上许多。

    那幽微的尾音,活似一道细小的钩子抛来,含着濡湿的水汽,噙着馥郁的香息,勾住她的裙摆,缠住她的小腿,令她生生走不动道了。

    归笙的内心挣扎不已,唾弃自己思想龌龊,又听清伽道:“放心,我穿了衣裳。”

    唯一的顾虑烟消云散。

    归笙一个箭步,掀帘走入:“来嘞……”

    又如鞭抽陀螺般拧回身去,捂眼发出尖锐的爆鸣:“你这叫穿了衣裳?!”

    身体是转过来了,眼睛也捂住了,然而方才那一幕香艳至极的画面还在脑内循环重演,不断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

    方才纱帘荡起的刹那,水雾氤氲间,浮出的美人乌发散若墨缎,只着一层轻薄的浴衣。

    更糟糕的是,由于浴衣的褶痕被水流捋顺,紧贴玉石般白皙的躯体,衣物的遮蔽作用毁得彻底,勾勒与描摹的作用翩然显现。

    薄薄的衣料间,透出肌理蒸红的绯色,与起伏有致的线条。

    那股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劲头,比他直接光溜溜大剌剌地站那,还要来得勾魂摄魄得多。

    鼻尖阵阵发热,归笙双手捂鼻,苦不堪言。

    这人怎么回事?穿成那样都敢叫她进去?!

    无声崩溃间,小腿陡然一阵湿烫,惊得归笙险些跳起来。

    是清伽指尖撩了点水,洒向她的脚踝。

    归笙惊愕道:“……你干嘛?”

    清伽伏上池边,据理力争:“我这是药浴,当然要穿得薄一些啊?穿厚了的话,药材全喂了衣裳,我还浴个什么劲?”

    “罢了。”

    见她背影僵硬,仍是不肯回头,清伽低落地道:“你勉强的话,就算了。”

    归笙一滞。

    水声潺潺,她听出清伽在药池中转过了身。

    随即,温淡的、无欲无求的、万念俱灰的嗓音,自药池中幽幽飘来:“没人帮我上药,我就自己将就上呗,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将就过来的……药洒了也没关系,伤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大不了就这么吊着手臂在祈灵祭典上露面呗……好在我那些同僚本就看不惯我,一直把我当作笑柄,丢不丢人,出不出丑的,也就不重要了……”

    归笙:“……”

    归笙深深吸了口气。

    默念三遍作词版清心咒,归笙捂住鼻子,四大皆空地转过身。

    清伽仍是背对着她,有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潮漉的发丝滑落,若隐若现的肩线微微绷着,显出一丝清丽的倔强。

    归笙绷不住了:到底在装什么啊!

    归笙认输了,无力吐槽地走过去,在药池边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倔强的肩膀:“好了好了,胳膊伸出来,我给你上药。”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她另一手把药粉取过来,“还装可怜。”

    “哗啦”一声,清伽转身,怒目而视:“我怎么就一大把年纪了?”

    美人虽仍有嗔容,但好歹是把胳膊递过来了。

    归笙:“嗯嗯,你最年轻,你太年轻了,你是我见过最年轻的人。”

    她捉住那只惨不忍睹的胳膊,一门心思替他上药,全程目不斜视。

    到了最后收尾,无须动用两只手时,归笙便腾出其中一只,再度捂住口鼻。

    清伽忍不住质问:“你怎么一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我长得很差么?”

    某些心思落空,他悻悻道:“你多看几眼也不吃亏吧。”

    归笙气若游丝:“不是,我是感觉……”

    清伽面色一白,拿开她的手。

    满掌心的血。

    归笙松了口气:幸好不只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

    看来如今,这间充盈髓华的院子,也无法缓解这具滑向死亡的躯壳了。

    她有预感,迟早有天,即便是清伽抱着她灌输髓华,这具灵怪的壳子也会血流不止。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无力回天吧。

    只是不知道三百年前,初代灵主有没有来得及取来煌星木的木屑,为这只灵怪重塑身体。

    在焚城之焰中,煌星木消逝时,初代灵主做出遗祸后世的举动时,这只木头灵怪如果没有死去的话,又会在哪里呢?

    和之前几次的感受相仿,归笙的眼前阵阵发黑,手脚也僵木不已。

    死亡应该就近似这种感觉吧……

    反正这不是她自己的壳子,归笙心安理得体验了一把濒死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稍微恢复知觉,她已经置身于温热的池水中了。

    后腰被屈起的膝腿抵住,手肘不由自主地撑住迎面的胸膛,她虽未睁眼,但能感受到自己整个人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伏在清伽的身上。

    归笙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拥挤,遂掀开沾水的眼睫,还没来得及抗议,便有苦涩的药汁流入眼睛,涩得她嗷嗷叫出了声。

    叫了没两声,脸颊便隔着巾帕,被一只手掌托住。

    巾帕的一角覆上她的眼睑,将那药汁一点一点地轻柔拭去。

    须臾,归笙眼睛清爽了。

    然后她的脑子就不清爽了。

    冲击眼球的诸多人体细节近在咫尺,无一不在宣告她方才目不斜视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归笙:“……”

    归笙郁闷地发出一声叹息。

    吐息洒到近在唇前的锁骨上,那肤色倏然更红。

    身前的人僵了僵,将她往上托了托。

    归笙没在意,只觉得太安静了,好无聊,想说点什么。

    于是她道:“这下药池里泡着两个伤号了,会不会分掉你的药啊?”

    这可真是没话找话。

    但对面是清伽,他不会介意的,毕竟他也经常没话找话。

    可是清伽还是不说话。

    归笙奇怪,撑住他的肩,想要起身看看他怎么了。

    嘴上不忘安慰道:“我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

    拢在她脊背上的手却一用力,将她按了回去:“再等一等。”

    他如此强硬的时候并不多。

    归笙明白,这一回是真的把他吓狠了。

    于是她乖乖伏了回去。

    归笙刚趴稳,就听清伽低声道:“若是能找到当时的那两个人……”

    她歪头:“怎么,你想替我揍他们出气啊?”

    清伽无言。

    归笙眨了眨眼:“嗯,你想听实话吗?”

    清伽:“……什么?”

    他一听她这憋坏水的语气就知道没好话,但还是迁就地应声。

    归笙于是由衷地道:“我觉得你打不过他们。”

    清伽:“……”

    他郁闷地低头,拿额头轻撞了她一下:“那就等我修炼个一两百年,迟早有天……”

    归笙笑了一声,拈来他的一缎发尾玩:“你可别,我不要。”

    她仰起脸,看着清伽,认真地道:“从小就有人教我,谁若是揍了我,我一定得亲自揍回来才算数,别人帮的都不够解气。”

    清伽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眉头还是拧着,仍是遗憾不能为她出气。

    归笙想了想,也觉得不能辜负他的这份好心。

    说点什么能开解他呢?

    有了。

    “不过,你要是真想替我出气的话……”

    归笙拿发尾挠了挠他的脸颊,以一种玩笑的口吻道:“等你修炼百年之后,帮我创造这个揍人的条件就好了。”

    清伽:“好。”

    他答得毫不迟疑,归笙微微一怔,心头无端闷堵。

    她望着眼前神色郑重的人,依然分辨不清,这一句话究竟是谁在应答。

    若是那位初代灵主……

    他注定,等不到百年之后了。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五方盛会的进行也来到尾声。

    回程之日,归笙望着传送阵中的一众灵侍,只觉胜利的曙光终于照耀在了她的脸上。

    虽然整个五方盛会期间,她为保小命,全程足不出户,只能呆在髓华充盈的院子里,后期甚至只能呆在一间咒术加强的屋子里,但一道进入境中之境的清伽,这段时日见过的人声鼎沸的大场面恐怕不知凡几。

    瞧把莲心消耗得,这会儿她只能看清三步范围之内的人了。

    唯一奇怪的是,清伽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异样。

    归笙费解地旁观清伽和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一团人形白雾的灵祖交谈。

    莫非是初代灵主的残魂中带有记忆,所以即便莲心无力呈现完整的画面,清伽也能通过记忆感知昔年人事物的全貌,因而不受影响么?

    归笙想了一下就不想了。

    毕竟这个倒霉莲华境里的疑点也不止这一个了。

    事到如今,这些吊诡的疑问就全都随它们去吧。

    对她来说,唯有尽快破出莲华境,继续启程寻找师母才是最重要的。

    归笙默默祈祷——

    赶紧再来一个大场面,一举将莲心击溃吧!

新书推荐: 穿成最弱暗卫后,眼盲反派倒贴为夫 帝姬修罗场 轮椅上的真千金 半世欢 冷血将军的假夫人? 算法崩坏,G博士的恋爱调试日志 【娱乐圈】龙的栖息地 我的上司是宿敌 控制我?我先干掉你 因太美穿越后又又又被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