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个人类的心需要多久?他不能如疾风骤雨般闯入,再不留痕迹地离开,这太无情了,至少方南寻认为,现在的玉珍珍不足以承受得住。
“我是认真的,流落街头可不太好,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下来。”方南寻看向玉珍珍的目光略带探究,像是要把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也一并看穿,“你不会拒绝我的。”
话音刚落,玉珍珍整个人就感觉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着,方南寻作为一个男生,眼睛也是好看的,润泽有神,怪不得会有女生才一见他就会产生好感。
这么白净漂亮的人,要是当女生估计也会有很多人追捧。
“我同……”玉珍珍说到一半,立刻反应过来不对,改口道,“我拒绝。”
方南寻很不解,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明明和不喜欢的亲戚吵了架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好意,然后好好地待一个晚上?他可以看护她,把她保护得很好。
她为什么不能接受?
玉珍珍看向他的眼神慢慢变冷,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可怜。是的,我是比不上你们好孩子听话,懂事,不过这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尊严,我只用卖个惨,就可以随便拿东西。”
方南寻捕捉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立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所以如我所想,你是需要帮助的。首先,帮助和别的是不一样的,是我自愿的帮助,你没有特意地做出什么,所以产生的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就够了。你在担忧什么?害怕什么?还是,你没有勇气来吗?”
“你……好啊,我来就来,不过我很挑剔的,如果不符合我的要求,你也做不到全天监视我吧。”玉珍珍气极反笑,“反正家里也没有谁在意我,即使是失踪,没了,也没什么所谓吧。你能算我什么人,这么管我?”
方南寻闻此,神色转变得有些复杂,是的,他和她只是名义上的朋友,甚至就目前来讲,认识也没有几天,他没有权利干预她的选择。
“报警是你不想看到的,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他道,“我没有威胁你,我就是不想让你出事而已。作为朋友,好吧,认识不久的朋友,不行吗?”
方南寻没接她的茬,只是默默走到她身侧,刻意放慢了带领的脚步。
两人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并肩走在了一起,片刻后,他才道:“真的,不行吗?”
可他这样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她无论想做什么,就好像被看穿了一样,包括藏匿的心思,完全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真是太可恶了。
玉珍珍于是恨恨地道:“你以为凭什么可以?你以为你是谁?”
方南寻的神色不变,目光落在玉珍珍却有些哀伤,“是的,我谁也不是。只是我从小时候就没有真正的朋友,父母对我的要求很高,很严格,我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去到外面,只能隔着一扇窗户,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外面的人。大多时候,我会在书中看到对他们的描写,所以会笨拙地模仿,直到我在书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和你像极了,性子古怪,别人都觉得她难以靠近,但我想,她或许只是需要照一照阳光。”
“我于是发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许愿,如果我遇到像书中描写中一样的小女孩,我一定会竭尽去守护她,让她平平安安的,不受到伤害。”他难过地道,“我不想食言的,我怕我食言了,她会怪我的。”
他流落出来的表情是真的悲伤,可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不常回家的父母,感受不到的温情,和就像被处刑一样的身体。
玉珍珍想,人生下来,总得为了什么活着的,比如为了去看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去来一场盛大的冒险,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或者考上北大清华,变得有钱。
但她厌恶她自己,厌恶一切,厌恶吊着命的药物,厌恶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总之,她厌恶所有。
她找不到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没有人需要改变的,玉珍珍不需要被人改变,也不需要被什么人拯救。
她童年时期的记忆就是灰白的,当妈妈带她去医院打吊瓶,住病房的时候,她就像被严格要求的方南寻一样,只能遥遥地对着窗户看外面。有过往的车辆,有卖小吃的商贩,还有人们在地上吐的痰。
哦,是的,医院是病人待的地方,有病气,所以有些人觉得晦气。
她呢?她也是晦气的。
自从被医生宣告不用再住医院后,她终于见到了窗户外面的阳光,看到窗户外面的风景,这本来的确是一件好事,可他们似乎并不是那么欢迎她。他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而是风吹就倒的花瓶,处处都要照顾着。
导致了玉珍珍几乎也要以为,自己是不会跑跳的了。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怪你。”玉珍珍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你永远拦不住的,是真正想把自己投往大海和天堂的人。”
在路光的映照下,玉珍珍的脸庞就像方南寻在人类百科全书中看到的瓷娃娃,十分漂亮,却也极其易逝,很是脆弱不堪。
玉珍珍,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的,像只高贵的缅因猫。
她总是对外界伸出自己的爪牙,张牙舞爪地想保护自己,但总是不经意伤害到的,是她自己,而非别的人。
方南寻道:“她会怪我的,虽然她现在说不怪。也许某些决定是我拦不住的,可与其等待后悔先到来,不如抢在它前面吧。”
玉珍珍愣了下,发现他是在说自己,就道:“我不是什么替代品,也不是什么代餐,我就是我自己。”
“那你这个自己,还挺好笑的。”方南寻低头看了看时间,拉住了玉珍珍的手,就像他们初见的那样,只是这次不再是手腕,“我不指代你的拙劣,以及你的一些想法,就是觉得,既然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一定对死亡的欲求还算不上太强烈。”
掌心传来的温度猝不及防,玉珍珍像被烫到般猛地想抽回手,却被方南寻轻轻攥着没松开。他的力道颇为克制,不是很疼,但正正好好地让玉珍珍挣脱不开。
“松手,方南寻。”玉珍珍屯在肚子里的尖锐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转,没说出口,“……强烈和不强烈又怎么样,不都和一个陌生的过路人没有关系吗?”
方南寻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过度关心她。
对,他们仅仅是朋友。
“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不是你先来关心的吗?”玉珍珍自己都未察觉,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早说过的,让你别管我了,我又那么麻烦,我特别晦气的,你都不敢回答我了。之前有好多人也和我说过,说他们不会走的,不会离开我的,会对我很好很好的,会给我吃的,给我幸福,给我一个家,然后呢?然后他们骗了我,他们都是骗子。方南寻,我不妒忌你,我恨你,我恨你的朋友多,恨你的家人对你好,恨你明明什么也不懂,就莫名其妙要过来。”
“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非要……非要……”
“非要什么?”
非要靠近她,非要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非要对自己那么好,让她显得无助又可怜,像被抛弃的动物。
够了,真的够了,玉珍珍不想要这种怜悯。
晚夜顷颓,少年偷偷地把手负在后面,把萤火虫聚拢,放飞,形成了漫天的光,闪耀夺目。
“你终于说出来了,这就是真实的你,也是你内心的声音。”方南寻认真地道,“是你非要把自己困在一个摸不到的笼子里,把自己蜷缩着关起来,哪怕有人好心地来,你第一时间的反应也是立马推开,宁可自己的刺把自己刺伤,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帮助。你说,这是你对自己的保护,可伤口如果不及时包扎,久而久之,它会发炎,溃烂,最终留疤。”
玉珍珍狼狈地擦过了眼泪,依然嘴上不饶人,“是啊,大学霸,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特别骄傲,你今天看到的我非常难堪,看到我在你面前哭了,你是不是……”
“不是。”方南寻反驳得很快,他抬手想去擦玉珍珍脸颊的泪痕,手却在半空中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我不会的。人们都说,雨停后就是彩虹,即使我们今天来得不巧,看不到彩虹,可总也有别的惊喜会等待我们。就像它们。”
玉珍珍顺着方南寻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是她之前见到的萤火虫,没想到它们居然悄无声息地跟了自己一路。
或许是觉得她不应该再在这种情况下掉眼泪,又或许是因为点别的原因,玉珍珍别过了头,用袖子狠狠地擦干了水渍,但没有再推开方南寻。
“好了,回家吧,辛苦你们了。”少年的声音很温和,像在照顾她的情绪,“我想珍珍会开心的,她会一直开心下去……就算天没有放晴,总是下雨,也会天天开心。”
“因为,这是我许下的第二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