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

    “可当年定远侯所领兵器,一多半都有问题。”

    “什么?”杜贵声调明显提高,停顿数息,又嘲讽似地一笑,边笑边轻摇着脑袋。

    “怪不得。我还当是我将许知远状告到北军中尉那儿,断了他的财路,才惹得他对我下手,原来不是为财,是为他自己这条命。”

    陆晃暗自思忖着,许知远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官,能兢兢业业贪腐这些年不露风声已是不易,绝不会突行冒进之事,将一大半的残次兵器尽数塞给祖父,那他的背后,便一定还有人。

    “你先详说一下,你被追杀的来龙去脉。”

    杜贵逐渐陷入回忆。

    “我当时的确天真,知道他这些勾当后,竟去好言相劝。许知远以分我一成利为诱,试图买通我和他狼狈为奸,我自是没有同意。”

    “许知远是我上级,被我拒绝后,便处处给我不痛快,这些我也都忍过来了。那段时间风平浪静,中央武库的武器支取并不多,我也没往外说什么,渐渐的许知远看我没再找事,也不怎么处处找我麻烦了。”

    “可后来,北境频频被扰,朝廷打算发兵北上,调兵器的符令一张接着一张,这个节骨眼他还在一车车收河东郡送来的破铜烂铁,我却实在无能为力。恰逢一晚下值去酒馆喝闷酒,遇到了北军中尉王丞之,我也是喝了不少,脑子一热便向他越级禀告了这事。”

    “想是中尉没给许知远什么好脸色,许知远日日给我刁难,后来更是栽赃陷害我贪墨,将我革职。我本想回乡再谋出路,结果一路追杀,我受重伤,被梁不倦捡回了梁庄。养伤期间,我搞清楚了梁庄做的是什么勾当,便以报恩为由留了下来,开始为他办事。”

    “原本以为许知远是怕我伺机报复,才会派人来杀我,没想到,这里的水更深,竟还同定远侯扯上了关系。”

    杜贵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侧头问道:“你是定远侯什么人?”

    陆晃苦笑一声:“如今哪里还有定远侯?”

    定远侯连同世子与长孙,一同死在了边疆,尸首拉回长安,迎来的不是朝廷的抚恤,而是漫天的弹劾。

    定远侯违抗中朝调令,擅自行动,导致战事失利,损失惨重,革去世袭侯爵爵位;但念其功勋,家中尚有孤寡,特赦保留府宅以供居住。

    “我不过是一介看不惯奸佞误国的正常人罢了。”

    一声叹息后,陆晃起身,推门而出,彻底融进如墨般的黑暗。

    夜色浓浓,月清雾重,长安城另一处的高门大宅内,萧晏清已梳洗完,靠在榻上看青莲递回来的折子。

    “殿下。”齐钰推门而入。

    “何事?”萧晏清赶忙坐起身。这个时间,若非要紧事,齐钰是断不会来打扰她的。

    “梁不倦招的差不多了,明日绣衣使会拟好名单呈上来。”

    “干的不错,你们自去领赏便是。”萧晏清满意的点点头。

    “另外,裴二爷要回长安了。”

    “真的?”萧晏清的眸光随瞪大的双眼一点点亮起来,嘴角不受控制的勾起,眉梢眼角喜色难掩,“舅舅舍得回来了?那阿琬呢?”

    裴二爷裴兆是明德皇后的亲阿兄,时任河南郡郡守,阿琬便是裴兆的女儿,只小了萧晏清几个月的表妹,裴琬琬。

    “自是一起回的。”齐钰说着,拿出一节锦帛,递给萧晏清。

    是阿琬的字迹!舅舅终于应下中郎将的差事,当真要回长安了。

    自皇后故去,裴兆守孝三年,之后便请离长安。三年,裴兆在河南郡一待就是三年,连回长安述职都是副手顶替的。

    萧晏清站起身,快步走至桌案旁:“研墨!”

    狼毫飞快舞动,不多久萧晏清便将一片满是墨香的锦帛交到齐钰手上:“叫鸽卫速传信给阿琬。”

    齐钰应下,又补充道:“东阳侯府早些时候递来封帖子,大姑娘邀殿下明日醉仙楼一聚。”

    “蒋家大姑娘?”萧晏清轻笑一下,“他端的是貌美如花,说是姑娘倒也不过分。”

    东阳侯没有嫡女,只有一位姬妾所生的庶女,她自是不会给萧晏清递名帖的。东阳侯府能冒用蒋大姑娘名头找自己的,便只能是……那位了。

    “蒋大姑娘?”

    翌日醉仙楼一厢房内。先是极轻快的一声调笑,而后一个玉面小生撩开帘子步入内间,只见他走至窗边的榻席上,豪迈的撩袍坐下,手指不轻不重的点了两下桌子,扬眉看向桌案对面之人。

    来人正是男装扮相的萧晏清。

    “行了,殿下可别取笑我了。”

    被唤蒋大姑娘的却不是真的女娘,而是位神采卓绝的郎君,他笑着为萧晏清斟上酒,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允诚,你真是够可以,用你庶妹的名头。”

    “殿下已下降,你我婚约不再,我还如何以东阳侯世子的名义相邀?”一双桃花眼诉的是不甘,一张芙蓉面说的是不愿。

    “哟,蒋世子这么在意自己的清名呢?”萧晏清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大婚不见你来抢婚,怎得这会朝我幽幽怨怨起来了?你若是真抹的开面儿,公主府男宠的位置可以给你留一个。”

    “殿下您可饶了我吧!我就一个脑袋,可不够砍的。”蒋洵立马作求饶状。

    萧晏清笑出了声,手撑下颌歪头直勾勾盯着对面之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唇若凝脂,实在是美丽。

    “瞧什么呢?”

    “瞧你生的美,真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萧晏清下巴一扬,酒杯便立刻被蒋洵添满,她捞起来喝掉,又说:“允诚,你真该庆幸你生在东阳侯府,不然就你这张脸,还不知要被掳走多少回。”

    蒋洵早就习惯了萧晏清这出格之举,毕竟年少时,公主见他第一面,就双手捧着他的脸说“你长得真美”,给小小的他带来了十足的震撼。

    “那我就祈祷,是被殿下掳到公主府了。”

    二人又笑作一团。

    蒋洵笑着笑着,慢慢压下了嘴角,他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他自是希望萧晏清能处处如愿,只可惜……

    “说实在的,你这婚事……”

    “左右驸马不是你,那不论是陆晃还是李四张三,又有很大的区别吗?”

    蒋洵有一霎的失神,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好像下一秒便能跳出来,落入眼前人手中那杯酒里。

    “你也不用这副样子,是阿父的意思,我又没有怪你。”

    萧晏清是十分坦然的。

    全长安她最熟悉的郎君就是裴家与蒋家的几位,裴家是她表亲,没法成婚,那便只剩蒋家了。恰好蒋洵长得好,她身为最尊贵的公主,自然要最好看的郎君作配,所以蒋洵是最好的驸马人选。

    她这么想,明德皇后也如此考虑,所以除了蒋洵,其他人对于萧晏清来说,都应该没什么分别。

    但陆晃……

    不知为何,做过两次梦后,她竟开始有些……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或许是一种同情吧。

    “我真是想不通,他陆晃到底凭什么?陆家连爵位都守不住……”

    “蒋允诚!”萧晏清“咚”一声放下酒杯,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陆家削爵,你敢说不是朝廷制衡吗?陆家为大虞江山奉献了一门三代的性命,满门孤寡,唯剩陆怀昱一人独撑门庭。”

    蒋洵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萧晏清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却从未对他端过公主的架子,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

    “他能四年时间复起赤虎军,在阿父的猜忌之下依然凭军功坐上后将军的位置上,靠的是自己,不是世袭的爵位,不是祖辈的荫蔽,只这一点,便不是你能妄加评判的。”

    萧晏清每一字都狠狠砸在蒋洵心口,砸得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嫁都嫁了,你便盼我点好吧,”萧晏清语气平缓下来,“我知你是为我抱不平,可我享公主荣光,承万民奉养,便得担江山之重。我的姻缘……”

    长叹一口气,她当真厌恶被别人左右命运,可是……停顿了一下,萧晏清方才说道:

    “我的姻缘其实从不由我。”

    不论是之前与蒋家,还是现在同陆家,她的婚事从不是出于爱慕。

    “允诚,你我朋友一场,给你提句醒,少听你爹给你编排那些颠倒是非的大道理吧。还有,离陆怀昱远点!”

    她是真心实意为蒋洵着想,毕竟如若梦境为真,蒋洵真有可能命丧陆晃之手。

    “走了,改日来府上喝酒。”

    萧晏清摆摆手,潇洒的转身离开。蒋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愣许久。

    回神后,他拿起酒壶将酒尽数灌下,原本清甜馥郁的美酒现在却苦得他眉头紧拧。

    青梅竹马的情谊,如同这壶中酿,时间总会改变其原本的风味。

    那头萧晏清出了醉仙楼,便上马车直奔公主府。

    “殿下,驸马已经到了。”进府还没走多远,齐钰便寻了上来。

    “嗯,在乐成殿安置好了?”

    “是,他……”原本要说的话被公主打断。

    萧晏清一边往宝庆殿去,一边问:“名单如何?”

    “绣衣使已经拟好,在东一殿。”齐钰有些着急,但也只能先回答公主的问题。

    “那晚上便在东一殿摆出百戏吧,叫人来听。”

    “可是驸马已经……”眼看着已经到了殿门口,齐钰语气更是急促。

    “不用管他,让他呆在乐成殿——”萧晏清推开门,“便——好——了——”最后几个字因为惊讶和疑问而被拖得很长。

    萧晏清一边说着最后几个字,一边侧过头看齐钰。

    四目相对,齐钰难得有些尴尬:“我好几次想说来着,一直……”

    “不是叫他不用来问安吗?”萧晏清附耳低语。

    “臣第一天入府,哪有不来拜会殿下的道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自殿内响起,陆晃端坐于榻上,身前案几上的茶碗里是满的,却早已不再腾起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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