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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司之争

    泼天大雨未有止息之意,砸在府衙前的石坪上,溅起寒雾茫茫。

    孙岱青撑起油纸伞,阔步踏入府门,身上那件练雀补子公服的下摆早已湿透。

    接连过了仪门、戒石坊,只见四围建筑已被雨水冲刷得黑亮如镜,往来的皂隶皆神色惶匆,小吏抱牍奔走,亦不敢多有停歇。

    他眉头蹙起,看这架势,绝不是调取公文这么简单,“出什么事了?”

    小吏措不及防被拦下,这才看清眼前之人竟然是孙经历,赶忙道:“李知县发了话,现要厘清自近三年来,所有发自江西按察使司、兵备道及巡抚衙门的移文、宪牌、札付底簿,尤其是涉及剿寇、刑名、官员委派事宜的。限一个时辰内,全部找出,呈至案前。”

    孙岱青眸光忽暗,近三年的移文、宪牌、札付底簿,李见慈是疯了么?就算全部找出来,她也未必看得完,这样上上下下折腾,难不成是拿了宪牌,想要借此立威?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一道回廊,前方经历司衙署灯火通明,门窗洞开,抱着文卷的书办们进出如织。

    孙岱青大步走过去,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找寻着李见慈的身影。

    此刻天还很暗,四面倾盆暴雨,水汽翻涌,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障壁,也认不清谁是谁。

    他沉下一口气,刚要喊人,目光倏地被一侧的景象攫住——

    对面廊庑下,一个穿着灰衣道袍的人安然卧在一张太师椅里,右手持一卷书,左手随意搭在一边,透出几分疏懒,一名青衣小帽的长随正将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并一盏热茶摆在一旁的杌子上。

    赣中雨声,震动天地。

    那人却静坐如山,仿佛周遭一切皆不能侵扰分毫。

    孙岱青眸色渐深,缓步向对面走去。

    似是听到那穿雨幕而来的脚步声,那人翻动书页的指节微微一顿。

    抬起头,目光如沉水之玉,对上了廊道拐角处、独立于凄风冷雨之中的孙岱青。

    认出是他,李见慈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孙经历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如果说,在来之前,孙岱青还心存侥幸,那么见到李见慈这副势在必得的神情,他便可以笃定此人用心不纯,今日来经历司,其志不在小!

    大雨,在两人之间下落。

    孙岱青盯着她的脸,没有立刻回答,只收伞、走入廊下。

    这一番动作寂然无声,李见慈也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变化,却知,刚才那句话已然挑动了他的怒火。

    她兀自端起茶盏,道:“坐。”

    杌子边摆了一条长凳,孙岱青垂眸扫过一眼,却没有就坐,他昂起头,喊来一边的长随,从堂中搬出一张官帽椅。

    那张官帽椅与李见慈坐的那张,高低齐平。

    孙岱青坐了下来,目光转向经历司外进出的人流,没再看李见慈。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李知县要看剿寇的移文底簿,事先知会一声便是,如此大动干戈,底下人即便一心做事,怕也做不好。”

    孙岱青这话,既是挑衅,也是实情。

    仅凭一张宪牌,李见慈根本不可能调动经历司的人事。

    她是代府行事,早晚要走,但凡经历司这些人不糊涂,就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话事人。

    近三年的移文、宪牌、札付底簿,李见慈可以让人找,但只要孙岱青发话,就没有人会帮她看,即便她一目十行,可堆积如山的文书,谅她也看不完。

    李见慈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煞是通情达理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孙经历你好,既然宪台大人要来,那历年的移文底簿总该事先筹备。况且,我已代柳府台行文过去,那宪台大人来此后问起,不是问你,便是问我。”

    “原来李知县是要帮我,”孙岱青心下深忌,面上却还平静如水,“我还以为,你是想接管经历司呢……”

    他说着,目光掠向李见慈——

    这目光深邃、而冰冷。

    孙岱青是举人出身,像他这样的人在“大挑”之后就被授予教谕、经历、推官一类佐贰官,如若不出意外,终其一生就在原职上打转。

    宦海漫漫,有功名在身却升迁无望,巩固现有权力便成了持身之根本。

    是以,李见慈动经历司,等同于是在掘孙岱青的祖坟。

    如果在此之前,孙岱青还想过留她的命,那么在猜到李见慈有此企图之后,她就非死不可!

    “本官代府行事,孙经历难道不知?那平日里,柳府台看剿寇的移文底簿,原来还需知会孙经历?”李见慈笑了笑,可用了“本官”自称,足见她动了怒,“说起这些年剿寇的底簿,本官正有些账簿上的事,要请教孙经历呢。”

    原本李见慈并不想硬碰硬,她挑这个时辰来,就是想避开孙岱青,但孙岱青既将事情摆到台面上,她也不可能再粉饰太平

    ——如有冒犯,那就冒犯了。

    “你去,把里堂大案上最上头那本记档拿来。”

    站在一旁的长随一愣,他看了李见慈一眼,又望向孙岱青,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孙岱青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目光斜掠向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现在、我来了,还有谁会听你李知县发号施令?

    周遭霎时死寂,书办、皂隶都屏息凝神,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沉默,即是无声的较量。

    “看来,”李见慈慢条斯理地开口,身体微微前倾,便要从太师椅上起身,“还得我自个儿去了……”说着,站了起来,径直朝里堂去。

    雨声淅沥,敲打着廊下的寂静。

    孙岱青兀自坐在廊下,目光扫过那个仍不知所措的长随,忽然将茶盏往杌子上重重一搁,“坐了半天,连壶茶也没有么?”

    “小的疏忽!小的这就去!”长随如蒙大赦,抢过茶壶,转身就往水房那边去。

    四下里,一种更深的安静弥漫开来,只剩雨声。

    孙岱青端起热茶时,李见慈终于拿着记档走来。

    天色愈暗,一把冷冽的声音从昏沉的甬道传来。

    “前年、嘉靖二十二年。”

    “八月中旬,吉安府衙给付‘吉水县民壮赏功及优恤银’,共计一千八百两,附有吉水县呈文一纸,称剿寇战中民壮伤亡颇重,请拨赏恤银,有经历司佥书、知府批红。”

    李见慈合上记档,抬眼直望向孙岱青,不怒自威,“孙经历还记得这笔款项么?”

    孙岱青目光沉着,紧接着道:“手续齐全,案账清晰。不知李知县有什么要问的?”

    孙岱青并不认为李见慈查记档是什么高明的做法,府衙里现存所有账目,都是平过的,账不平,本就是最低级的错误,放眼整个经历司,不会有人犯这种错。

    更何况,她要论的、还是军功这笔烂账——

    本朝计算军功,沿袭“首功制”,即按照斩获敌军首级论功;优恤银与赏功银一同发放,以阵亡人数而论。

    实际发放中,首级真伪虽经层层核验,阵亡的士卒也由家里人一一认尸,但终归死无对证,杀良冒功、张冠李戴,谁又能说得清楚?

    即便是当时记档的书吏,也不可能亲上战场去数人头,李见慈想在这上面辩出个是非来给他定罪,未免太天真了。

    李见慈已知孙岱青所想,心下冷嘲,边走边道:“本官调阅了同年同月的《剿寇塘报》,此战斩首不过五级,贼寇旋即遁入水道,并未溃灭,赏功银拨了一千八百两,而同为剿寇的赏功银,万安县也有一笔,斩首七级,与贼首正面相持,且参战人数多出几百人,为何只得银六百两?”

    “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测。”孙岱青面色不变:“李知县光看一份塘报,岂知实战凶险?又怎知寥寥几个数目,便是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纸上谈兵固不可取,”李见慈终于从阴影处走了过来,目光定定,“然《孙子》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兵家之所共见。”战场瞬息万变,可兵事却万变不离其宗。

    孙岱青倏尔一怔,目光复杂起来,距离这场战役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时过境迁,当时参战的乡勇多半都记不得了,李见慈不是亲历者,难道以为凭一份塘报,就能推断伤亡?

    笑话……

    “吉水县,位于吉泰盆地的北大门。”

    李见慈坐了下来,将一卷吉安舆图在灯下缓缓铺开,“赣江支流恩江、乌江、泷江都在此汇入主干,形成了‘三江口’。”

    “而这场战役,就爆发于恩江段。”

    “恩江至三江口,水速减缓,泥沙沉积,形成大片浅滩芦苇荡。河西是陡峭的孤女崖,东路是马鞍坡,居高临下,皆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孙岱青眉头微皱,不知她意欲何为。

    李见慈的手点在几处高地,继续道:“塘报载,此战乃‘设伏击溃’。那么,伏兵置于何处?若在孤女崖,则需提前攀爬,崖上难以布置大队人马,且向下攻击,弓弩仰角受限,檑木滚石亦难及江心。若在马鞍坡,坡势较缓,可藏兵稍多,但距主航道仍有近百步之遥,强弓劲弩或可及,但杀伤力已锐减。”

    她顿了顿,看向孙岱青:“吉水县报备在册的民壮二百余人,弓弩仅三十副。即便全员出动,伏于马鞍坡,能以弩箭覆盖江面的,不过这三十人。贼船若来,一轮箭雨过后,贼寇或退或冲滩登陆,接战便转入短兵。”

    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浅滩:“而短兵相接之地,必是这片芦苇荡!贼船吃水稍深便易搁浅,民壮在此以长竹枪、腰刀迎敌。此地泥泞,难以结阵,定是小股散斗!塘报称‘斩首五级’,贼寇‘遁去’,可见战斗规模不大,时间不长,贼寇见势不妙即脱身。”

    李见慈说到这里,终于抬眼看向孙岱青,抛出了最后的质疑:

    “孙经历,依你看,一场发生在泥泞浅滩、持续不长的短促伏击,如何造成要用一千八百两白银来抚恤的惨痛伤亡?”

    话到七分,酒至微醺。

    李见慈逼近了真相,孙岱青饶是知道死无对证、这个推论不可能成为定论,却也不得不承认

    ——现实,有着无可辩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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