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傅景奕听闻徐蓁蓁来访,不加掩饰地皱着眉头。
周思宁只管拿汤匙拨弄着甜汤一个人说得热闹:“小姑娘自己在圈里摸爬滚打好多年,挺不容易的。你姑姑离婚那年她才8岁吧?8岁就知道对着镜头怎么笑怎么哭了,论资历她还是我的前辈呢,可惜中途蹉跎了许多年,再回来圈里已经没她的位置了。”
“按说你姑姑带着她孤苦伶仃的,应该常常走动,只是这两兄妹好像你跟晗晗,都是倔脾气,哪个都不肯先低头,把个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自小没有父亲,就向往亲亲热热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这会儿晗晗跟家里闹别扭,她也担心你爸爸太着急,变着法儿的想哄你爸爸开心,懂事得真让人心疼。”
傅明华细细嚼着营养师搭配的沙拉,看不出什么情绪,话一开口也是说给傅景奕听。
“晗晗被我惯坏了。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事她不愿意做,眼睛一红我就拿她没办法,你们都知道你们姑姑明丽是我的一块心病,现下她有样学样,专往我的心上捅刀子。当爸爸的就是这样,当初我对你们姑姑能发得了狠,对晗晗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她要是真那么不愿意当傅家的女儿,只要她高兴,怎么都好,回头你们母亲那边我去交待。”
周思宁见他说到最后虽然神色不变,眼框却红了,连忙握住他的手:“晗晗不过闹闹小女儿脾气,怎么就说到不认你这个父亲这种重话了?景奕那天见到晗晗,她可说不认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
傅景奕却有些震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傅明华。
订婚前夕傅晗不辞而别,江盛瑛女士虽然最后一个知晓,但在最短时间里就拿展示出了专业度,很快提供了几个紧急危机公关的备选方案。
明明那时父亲并不愿意让徐蓁蓁来假扮,不过碍于早早就把订婚的消息通知到位,为了保全两家脸面才勉为其难地点头了,为什么如今话锋调转,言辞间竟有了将错就错之意?
他捏着拳头,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视线却只投向餐盘旁边寒光闪烁的银制餐刀:“爸爸,你要放弃她了吗?”
傅明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不是她先放弃这个家,放弃了我们所有人吗?你姑姑至少为了个男人,她为了什么?”
傅景奕只是挺拔而无声地坐着。
傅明华突然又恢复了冷静。
“天下间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呢,可这不是寻常人家嫁女儿,随便找个好人就算了。”
“傅方两家的战略性联合,牵系到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向,现在我们不止箭在弦上,更是骑虎难下,道琼斯一个小小起落掀起的浪头,拍在企业面前都是惊涛骇浪。”
“拿傅家跟通用相比太过狂妄了,但集团下面子公司众多,职工人数完全顶得上国外的城镇,难道我们能坐视傅氏沦为下一个底特律,下一个克里夫兰?”
傅景奕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您希望我怎么做。”
傅明华无限温情地过去捏他的肩膀,两手沉甸甸地压下去,从语气到笑纹都经过设计,俨然一位最老道的政客:“你从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想法,你一向知道该怎么做。”
次日上午,还是周思宁泡咖啡的时间,电铃又被揿响了,保姆看过门口的可视电话来问:“太太,是表小姐。”
周思宁刷啦啦翻看新收到的剧本,懒散道:“哪位表小姐?”
“是徐小姐。”
她“嗯”了声,好声好气地嘱咐:“那就说徐小姐呀,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土豪家族那套,搞得人都糊涂了,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徐蓁蓁提着保温桶等过很久,听见保姆在智能门铃里瓮声瓮气地说:“徐小姐呀,先生太太今天出门早,都没在家。你迟些再来吧。”
她又向黑色电子栅栏门后张望许久,悻悻地转过身,远处小洋楼里有人一路叫着“徐小姐”一路跑来,她忙应着,原地站住。
来的就是答对她的那个保姆,气喘吁吁地从栅栏空隙里塞出个信封,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太交待了,要是你来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说完自顾自地回去了,全没有接下她递去的保温桶的意思。
信封里面是周思宁的签名照,她要一张,周思宁慷慨地给了两张,徐蓁蓁凉凉地笑了笑,中跟小羊皮底的皮鞋踩在雨花石铺长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
她反手把保温桶和信封丢进了路过的“不可回收”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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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天之间方淙言两次往返小小一个地级市,大半原因是碍于暴雨,小半原因也许是碍于修养。
从前傅晗绝不认为“修养”是个难得的品质,从小到大她所受到的教育告诉她,“修养”应该是生而为人必备的基本,直到有一天,她咬着面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争分夺秒地挽起裤腿,重新贴好汗湿移位的纱布块。
她知道自己此刻距离所谓的“淑女修养”很远,可她又觉得自己从未和这个世界如此接近。
方淙言在她旁边坐下的时候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决定放弃帮她拿着手里的面包,转而替她拉住了提高的裤脚。
然后耐心地等她做好固定,一点一点好像把面包送进输送带里那样吃完了,才跟他说,“谢谢”。
傅晗在“谢谢”后面极自然地寒暄道:“天气不错,方先生。我哥哥给你打电话了?”
方淙言一时哽住,手指来回地几轮往复,最终指向她才整理好的纱布块:“抱歉,昨天我真的很赶时间,司机说你不肯去医院。你还好吧?”
傅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道:“所以是你给我哥哥打了电话。”
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方淙言坦然道:“你哥哥很担心你。”却听她马上抛出一句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你呢?”
答案快要脱口前,方淙言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被谁掌控了节奏,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位“傅小姐”。
“你希望我担心吗?以被你抛弃的未婚夫的身份?”
这次他没得到势均力敌的反击,傅晗灵活地站起来,拉合外套的拉链,向他道别:“不好意思,我赶时间。”然后就骑走了电动车。
这座城市尚未经过飞速发展的现代化的洗礼,午后的公园有种陈旧而惬意的味道。
遛弯大爷的收音机里还是单田芳,公园距离居民区很近,几个姥姥奶奶站在树荫下闲聊,疯跑的孩子怎么跑都跑不出大人的视线。
方淙言拿起手机算了下,距离傅晗离开已经有十几分钟。地图显示现在两个人相距不过两百米。
抬起头,那个身影果然重又回到他的视野里。
方淙言摊开两臂靠进长条椅背,闲适地跷起脚,看她打横停在自己面前,听她用平直的声线丝毫不带感情地说,“顾客您好,尾号0822对吗”。
“您点的奶茶。”
而后还有“您点的奶茶”*2,*3,*4,*5......*13。
*14才送达,方淙言又点开了app。
这次傅晗站着没动,一方面是真的累了,一方面也为自己残存的修养被14杯奶茶轻易买断而懊恼。
方淙言听得出她几乎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地,“如果你是专程过来羞辱我的,你做到了”,并不知道自己又露出了傅晗最讨厌的、和傅景奕十足相似的表情,“每次我都选了1对1直送,至少这段时间你已经赚到高于平时两倍的薪酬了”。
他还是那样喜欢用问题回答问题:“我只是尊重你的规则,向你购买一点工时,为什么你会觉得被冒犯呢?”
隔着草坪上整整齐齐码放两排的奶茶壁垒,傅晗把头盔抱在胸前。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方淙言望着她亮晶晶湿漉漉的两鬓,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我只是有些好奇,根据你所归属的这个配送服务站的数据,如果你每天从早高峰开工当天跑足11个小时,平台扣除费用后大概还能剩下不到300块,时薪不过二十几块。”
“你拼了命的逃出傅家,就只为了过上这种薪不抵劳的、所谓的自由的日子?”
傅晗的表情几乎是严肃的:“方先生,你只买了我的工时,我没有义务满足你的好奇心。”
方淙言充耳不闻,步步紧逼:“如果你只是想要自由选择的权力,相信这段时间也亲身体会到人生就是身不由己的,你是不用被迫接受傅家安排的一切了,但你依然没办法决定自己的职业,没办法决定未来过什么样的生活,现实是否另令人失望呢?”
她忍不住反驳:“人生除了身不由己,也是事与愿违,或许安安静静藏在迷雾里是安全的,或许迷雾外面是可怕的怪物是更危险的世界,首先我一定要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
“然后呢?”
“然后......”她抿了抿嘴唇,一瞬间的软弱很动人:“然后才知道我是谁。”
“你是傅小姐。”
“谁都可以是傅小姐。”
方淙言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柔软的语气:“所以你也可以是傅小姐。”
方淙言在国外求学时曾有过一只养了几年的小狗。
小狗没有目的也没有计算地爱他,黏他,哪怕只分开几分钟,小狗都会拿出久别重逢那么珍贵的热情,热烈地看着他,用眼睛亲吻他。
傅晗有双像小狗一样会亲吻人的眼睛。
他突然改主意了。
“其实,我更好奇那天你问的那个问题。”
傅晗一头雾水:“什么?”
“即使你不愿意嫁给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对吧?”
“你的价码,或者我的。你的答案是什么?”
傅晗扬起下巴,向他展示手机上的计时器:“老板,你买的时间用完了。”但骑车驶出一段距离又回头跟他摆了摆手。
方淙言愕然半晌,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她要的是抽身而退的权利。
他同样负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