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这一天的最后一单,傅晗到服务站门口打了个转,一向特别照顾她的张大哥老远就冲她招手:“小傅,快来!”
还不待傅晗停稳就塞了杯奶茶在她的前车筐里。
傅晗掏出来望了眼包装上贴着的制作时间,大概......不是*6就是*7。
“哪来的?”她感觉自己笑不出来,整张脸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有人送到站里的,说慰劳我们,”张大哥一咧嘴,黑得发亮的脸上只见森森白牙:“嘿,从前光听说有慰军的,现在还有人慰‘员’了。”
站里有人大嗓门搭腔:“委员?什么委员?”
张大哥一扬脸,笑声洪亮:“慰‘外卖员’!”
傅晗摸着已经温吞的杯子,突然醒悟过来,难怪这么热的天气方淙言却连下了十四杯热饮,他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热饮凉了总好过冷饮热了。
张大哥朝她摆摆手,慢悠悠地走去推自己的电动车,猛嘬了口吸管大声道:“有钱真好啊,那钱想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打个喷嚏嘣咱脸上,都算咱开了荤了。”
站里还有人接话:“哎呀谁家醋缸子倒了,酸得很。”
张大哥回怼:“怎么地,你不酸,你不眼馋呀?咱就是有钱也不舍得这么花呀。”
“那你有钱了想怎么花?”
“怎么花?敞开了花!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买东西就挑贵的买!反正都得花咱自己身上!”说着车子在傅晗面前打了个弯,丢下一句“是吧小傅”,一溜烟没影了。
晚上躺在小旅馆逼仄的房间里,月光打进小小的窗口正照着窗台上那杯没开封的奶茶。
她盯着反光的塑料杯,盘算着挣到的钱可以租个环境好点的单间了,又想起配送站那些人提到“有钱人”无限憧憬的语气,却怎么也记不起傅家的财富曾怎样取悦过自己。
漂亮的衣服鞋子跟包包,因为从小到大得到太多她完全没有欲望;昂贵的用具无论电子设备还是乐器,因为常常都是傅景奕或傅明华直接买来送她的,她也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更别提那些奢侈的消遣和学习项目了。
她只记得衣着打扮有专人按江盛瑛女士的要求打理;她想学二胡学民乐但被强制改成了西洋乐器;傅景奕才嘲笑她喜欢骑马不喜欢芭蕾,可芭蕾她学了十几年,骑马也不过是限定选项中一个勉强的“not bad”;除了日常的吃吃喝喝,她只用傅家的卡买过一些所谓的“毫无收藏价值”的石头。
只这一点点石头,就足够令她在面对傅景奕指责她贪心的时候,无从辩驳了。
今天跟配送站那些人讲,享受财富需要付出代价,不止意味着要接受财富对自己的全盘改造,毫无保留地交出支配人生的提线,更要接受自己成为财富巍峨之下的一块基石,他们多半仍会不以为然地轻易达成交易,显得她如此不识好歹。
而她好容易甩脱那个一向自认是束缚的身份了,处在奔波劳碌的现在,发觉对未来的憧憬跟向往似乎总有部分走在回头路的岔口。
人总是剧烈地渴望那些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渴望”,甚至会大于那个东西自身。
她费尽心机逃离“傅小姐”这张标签,转瞬就被贴上“小傅”这张标签。难道她的渴望是成为“小傅”吗?
不久前那家奶茶店才参考了她的建议一下子营业额突增,但这几天就看到老板门上贴了出兑,听说这一带的民房都将要动迁,四方集团包揽了市政一系列的新建项目。
“小傅”们在这个世界里如此微不足道。
方淙言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谁都可以是傅小姐,也包括她本人。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渴望”,是“小傅”举步维艰,“傅小姐”就可以轻易做到的。
比如多年苦读换来的港科大商科录取书;比如傅家真金白银二十几年养出来的眼光和嗅觉;比如别人梦寐以求的,能够节缩许多辛苦积累原始成本的大好时光,尽快奔向财富自由的彼岸,拿回人生掌控权;比如一根搅弄风云的撬棍。
如果傅景奕只因为她那些石头就可以指责她的贪心,她为什么不更坦荡一点?
隔日忙过午高峰,傅晗停在商场门口偷吹冷气,楼体要更换巨幅广告牌,她就被赶到了马路对面。
几个蜘蛛人吊在钢索上,一点一点把周思宁的笑容铺展服帖。红灯转绿,身边人潮涌动,渐渐走空了,傅景奕站在三米开外,跟她一样无声地微微仰着下巴。
他没再放什么狠话,也没讲什么大道理,好一会儿,巨幅海报换好了,硕大的周思宁含笑注视着渺小的他们,他垂下头仿佛在叹息,风送来他的声音。
他说:“爸病了。”
傅晗的眼圈红得恰如其分,嘴巴却在笑:“哥哥,为什么我有那么多软肋捏在你们手里,你们却对我无所顾忌呢?”
“是不是因为我爱你们,可你们并不爱我?”
这次,她是自愿被劫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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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晗回到小洋楼的时候,周思宁和她的儿子都不在家。
偌大的空旷的客厅里,傅明华背向门口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膝上的盖毯在地板拖了一角。
徐蓁蓁半蹲半跪地伏在他膝边,仰着脸看他把一碗药喝完。
橘粉的夕阳毛绒绒地洒进窗口。
傅晗叫了声,“爸爸”。
徐蓁蓁吃惊地望过来,几乎马上掉了泪,傅晗被她拉着手上下打量,听她好心疼的语气说自己“瘦了”,几乎立即确定就是她替自己完成了订婚仪式。
傅明华慢吞吞地扭过头,眼睛凹在眉骨下方的阴影里,一条胳膊朝着傅晗微微抬了抬,傅晗立即奔过去扑在他腿上呜呜地哭起来。
洗漱完毕走出浴室,幽暗的房间里没开灯,只有门口鱼骨拼接的人字形地板上亮着一大片。
傅景奕斜倚在门旁,听见浴室门开合的声音,马上进来,从背后接替傅晗两手托住包裹湿发的毛巾,待她在梳妆台前坐好,极自然地帮她擦着头发,好像一切退回到这个暑假之前,好像她还是那个自小黏人爱撒娇最乖最听话的小女孩,他还是那个她最依赖最崇拜最亲密不设防的唯一的血脉至亲。
但傅晗偏要戳破这个幻觉的泡泡,偏要在这时提醒他。
“如果爸爸不是恰巧高血压犯了,你打算怎么把我带回来呢 ?”
傅景奕不紧不慢地用五指梳拢她的长发:“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我猜不到,我也一直在等,想看看,到底你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人把我绑回家关起来,还是花钱搅黄我的新工作,再或者就这样坐等看好戏,看我什么时候吃够了苦头向你求饶。”
“你会求饶吗?”
傅晗观察着他的眼色,他却只是垂着眼睛一心轻轻地揉搓着毛巾。
“你觉得我会吗?”
傅景奕忍不住愉悦地弯了弯嘴角,似乎很满意她这样没完没了的推拉试探,也终于不再用问句来回答了。
“你不会,我也不会放任你到需要求饶的那天。”
“只要你看看这段日子傅氏股票的起落,看看傅氏集团所有子公司因这一桩婚事发生的变化,再看看陈嘉昱那几个人离开公司后的处境。”
“我从不逼迫任何人的,你们总是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傅晗的声音轻飘飘的:“从前我觉得你像是妈妈的复制粘贴版,现在觉得你也越来越像爸爸了。”
傅景奕说:“难道你就不像吗?”
两个人因为默契地听出彼此言语中的讥讽和尖锐,唇边溢出了弧度也极相似的笑容。
傅晗说:“哥哥,我现在还有资格提条件吗?”
傅景奕摸着她的头发:“你得回香港了。”
傅晗坚持:“我只想要点钱。”
傅景奕倒来了兴致:“要多少?”
她伸出食指。
“一百万?一千万?别说你要一个亿。”
傅晗笑着摇头:“一部戏。”
“蓁姐帮了我们家那么大的忙,你不会只说了声谢谢吧。”
“她那部好容易争来的女一号因为资金原因停了几个月了,就当是回报,帮帮她好吗?”
等到周思宁再踏进自家大门,傅家已经演完了家和万事兴的团圆戏,徐蓁蓁在一楼玄关处跟她告辞,摸了摸小朋友的脸蛋。
追过来送徐蓁蓁的傅晗也顾不上抱抱许久未见的弟弟,更顾不上回应周思宁眼睛里的问号,匆匆地跟她招呼:“我先送表姐出去。”
实际上,傅明华安排了司机,车子停在院子里,距离门口不过几步之遥。
两个人出了洋楼,徐蓁蓁半句客套都没有,直接问:“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傅晗站在台阶上,才比徐蓁蓁高出一点点,下巴刚够跟她的眉毛持平。只是徐蓁蓁一向不习惯要抬头看她,后撤了几步拉开距离,觉得她笑盈盈的模样也很刺眼。
“你穿那条裙子不好看,应该用高根鞋来拉长下半身比例的,你穿平底鞋就显得裙子很笨重,失去了那种维多利亚式的、奢华的轻盈感。”
意识到她指的是订婚宴的裙子,徐蓁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那是因为我要帮某个矮冬瓜擦屁股。”
傅晗像是要给她做示范,刻意姿态优雅仪态万方地点了点头:“只是提醒你,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变不成真的......现在我回来了,你记得离方淙言远一点,也离我哥哥和傅家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