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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故历1095年春】

    这年,寻岛解除了封锁。

    第一艘从寻岛开往的乌乡的船上,有一半都是乌乡的人。

    大家的年纪差不多。

    何术头发银白,戴着评论家遗物的眼镜,皱纹从眼角开始蔓延,一袭棉绒长衫,双手紧张地捏在一起。

    茫茫的海啊,请快些送我到岸吧。

    船到港口,先来迎接他们的不是各自的亲人,而是乌乡现任的领导人和车水马龙的记者。

    何术躲避着刺眼的闪光灯,只想赶紧走。

    他先是问出租车司机自己原先的小山村在哪里,年轻的司机都以为他是疯子,骂了几句就一脚油门踩走,直到遇到一位有些年纪的司机,他才从他的口中得知——那儿早就夷为平地,开发成一个旅游山庄了。

    何术在这里失去了方向,歇脚到便利店里,那些秀色可餐的食物在贩卖机中朝他笑,似乎在说他买不起就赶紧滚。

    乌乡的发展速度快于寻岛,人们拿着手机就能付款,而何术的口袋里却还藏着上世纪的钱币。

    无奈游弋在街道上,何术看到了那道熟悉的白玉桥,经过修缮之后,它更加精致美观,落落大方。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乌乡向来如此。

    伞匠被淋湿在桥头。

    洁白与青绿中,有一抹红。

    圆圆的红,游水的鸳鸯,和牡丹一并开在烟雨的花落之中,白桥似水,涟漪白,红伞红。

    这道桥上开满了伞,一簇簇,一朵朵。

    他踱步向前,一个女人的背影缓缓浮现。

    她的白发梳成两柳麻花辫,像麦子,像寻岛的麦子,竟在乌乡这样雨季的江南中飞扬,洒下希望。

    寻岛的麦子有些白,骄傲地排在麦田中,随着风吹,吹散丰收,吹散时间。

    她的辫子老了,老了的不只是辫子,还有时间。

    时间会老吗?

    何术问自己。

    会的吧。

    他们还是相见了。

    因为老了,就连相见都不那么激动了,就好像知晓我们总会相见。不论是春,还是夏秋冬,总会相见。

    他没喊她。

    可棠梨转身,何术站定。

    她也那么老了,看不出脸上什么情绪,皮肤皱巴巴,但还干净清洁,像一瓣梨花。

    他看见她眼里浑浊的雾消散了,眼里的雨下了起来,淋湿了惊喜和少女样的羞怯。

    她脸上一寸寸的皱纹带走了日思夜想的思念。

    何术与棠梨跑向对方。

    棠梨为他支起了伞。

    他说她此前眉间是没有一颗痣的。

    她说痣是一粒越来越深的思念。

    但何术回了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他已从主为客。

    何术问她有没有收到过自己的信,棠梨摇摇头。

    他的声音苍老:“那也好。”

    直到现在,何术才知道,自己的信一辈子没有送出过,起码是没有送到在棠梨的手中过。

    或许在烈焰的灰烬中,或许在两地之间的海里,又或许被埋葬在土里——就像人生的终点一样。

    那是信件最可悲的一生——还未走出去过。

    寻岛那边的政府部门有一天寄了一堆信给何术——

    尊敬的何术先生,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管理不当,您自1045年起到1095年间所写的一千两百二十三封信件都存于我地邮信局,现已全部整理发回您在出境时所填的地址区政府处。

    深表遗憾。

    何术从联络员口中了解到前因后果时,只想哭,可泪到了嘴边就成了虚妄的大笑。

    笑到咳嗽,笑到喘息,笑到泪流满面沾湿衣襟。

    不过,那被人裁去的一点,从一“术”落成一“木”的一点,跨越千里万里,回到了相思之人的面上。

    何尝不是信的庆幸?

    何术的那一点剥夺了他近乎五十年的自我。

    何术、何木、何术、何木、何术、何木……

    傻傻分不清楚。

    何术老了,不在意了。

    何术老了,回来就好。

    她指指自己的眉间,说:“你邮戳上的名字漏了一点,我把它捎在眉间,变成一颗痣的思念。”

    棠梨也不去问他为什么五十年来杳无音讯,哪怕有过无数个动摇的念头,但她知道,哪怕是自己等他,还是他等自己——他都会回来的。

    乌乡是他唯一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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