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三

    项清低头,先生指尖所在,恰好也是她于此篇文章最为认同的一句。

    老先生怕她避而不答,刻意大声念了一遍:“善弈者,沙为垚,谓之尽。温琅,请你回答。”

    项清刚欲张口,她身后却猝然传出一人声音:

    “温琅,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要是答不对,那便是有意欺瞒先生,是不懂装懂。先生可不能轻易就放过他!”

    韩潭面上有掩不住的傲气,讲话底气十足。他桌面层叠摞起的书本像座小山,看来读过不少书。昨日侯府夜宴有云夫人在场,他忍着没发作,就是为了等到学堂之上再好好出一口恶气。

    弈者论算什么,比这篇难十倍的文章,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有学子跟着起哄:“这个好,谁要是答不对,就罚他抄书!”

    陆红绫焦急给韩潭使眼色。

    韩潭装作没看见,轻嗤一声,抄书算什么惩罚,侯府那么多下人,谁知道温琅会不会指使他的下人抄!既然要罚,就得让人永远长记性……

    韩潭细细端详了番项清白嫩精致的相貌,身板却清瘦无比,心中有了计策。

    “要是答不对,就脱光了衣服,围着书院跑上三圈。”

    “喔喔喔————”

    众人霎时瞌睡也没了,纷纷发出怪叫声附和。

    老先生厉声斥道:“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吵嚷,成何体统!韩潭,你添什么乱,不要以为自己每次课业都拿甲,就可以这般扰乱课堂!”

    韩潭道:“先生教训的是,我是看此子出言不逊,没把先生放在眼里,实在按捺不住罢了。”说完,又重新坐回席上。

    项清指尖轻放在下巴上,密目沉思了一会,微笑道:“先生,此句的意思是,见微知著。”

    老先生沉吟片刻,“见微知著……”

    还未等人发话,底下有人已然坐不住了,小声笑道:“十个字,他给总结成四个字。”“我看他今天是非要被扒光了衣服跑不可了……”

    老先生摇摇头:“韩潭,还是你来答吧。”

    “是。”

    韩潭起身,手背在身后道:“这句话是说,当你同别人对弈时,对手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分外留心,哪怕是一粒沙子,你要也当成高山来对待,这样便不会轻敌。将人击败后,一直胜下去,自然就变成擅长对弈的人了。”

    众人纷纷点头,投来不明觉厉又赞叹的目光,老先生也跟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此段话非韩潭自己所想,是上一年学子的文章注解所言,勤奋如韩潭早就将其借出来看了八百遍。话讲到后面,他嘴角几乎要按不住了,声调也愈发上扬,已胜券在握。

    项清恍然道:“韩公子所言有理。”

    韩潭眯起眼睛:“既然有理,那便请温公子下学以后……”

    项清又道:“可我认为,这句话这样还是说不通。依照韩公子所言,如果仅仅是将对手当作高山来看待…也就是不能轻敌就能取胜……那仗大可以不必打了。”

    这话令人措手不及。

    韩潭道:“你说什么?!”

    项清道:“此句真正的意思是,想要赢得对局,就不能孤立地看待问题,要能从沙子联想到高山,见一知十,才能知晓全貌。”

    眼韩潭愣住,项清以为是对方没有理解,便又将道理拆开了细细讲道:

    “比如说哈,你想要了解一个东西,不能孤立地去看待它,必须结合它的环境、出身等等。恰似棋局,表面上看是黑白棋子,在善弈者眼中却代表了千军万马,从而能推演天下局势。再比如,我看这篇文字就能知道著书之人心中所想,那如果我想洞悉天下之人的想法,最快的方法其实是……”

    项清说到这里,忽地停顿了一下,想起闻燕英在帐中对她说得那句:勤修学业,方能通晓古今,得悟圣道。

    与此同时,一直伏在肩上睡觉的赵纵微微从臂弯中抬起头来,略带倦意的眼皮掀起,等待着项清未讲完的那一句。

    韩潭没给他这个机会,跳起来道:“不对,不对!”他从几案上的一堆书中翻出来一本封皮早已破破烂烂的,翻到其中某页摆到项清眼前,激动无比:“此书是我从去年书院第一那里花高价买来的,这上面分明写的是……”

    他这番话,等于是将自己考得甲的秘诀公之于众了。

    众人纷纷意味深长道:“喔——”

    韩潭迫切看向老先生,此时只有对方能为他主持公道,“先生,先生!”

    老先生沉默不语,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其实韩潭所言的确是往日他给予学子们的释义,不单他是这么讲授的,历年来书院所有教书先生都是这么讲授的。

    项清所言,角度虽然新奇,他却一字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已过了花甲之年,教书半生,从未听过有人对弈者论提出如此见解,甚至是出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之口。

    可惜书院中的大部分学子,不似长宁侯赵家家大业大,未来都要凭借科举入朝做官的。纵使项清所言有理,他身为先生的却不能拿学堂中的学子的未来作赌。老先生扶着须道:

    “你二者所言皆对。但是韩潭所言,的确是弈者论的原义。”

    韩潭瘫坐在席间,看似胜了,后背已沁满了汗。

    众学子却低声道:

    “啊?可是我分明觉得温琅说得更有道理啊!”

    “就是就是,韩潭说人就是高山,根本说不通嘛,人要怎么和高山对打,拿头撞还是拿铲子挖啊……”

    下学以后,韩潭行到项清身边,大声道:“温琅,按照我们之前说的,你下学后要脱光了衣服围着书院跑三圈,你可别忘了。”

    众学子本惦记着赶紧离开学堂,听见这话也不着急了,留在席间等着看好戏。

    项清笑眯眯看向他:“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答应。”

    韩潭气道:“你想赖账?”

    项清道:“况且先生说我们俩说得都对,你忘了么?”

    韩潭咬牙道:“你!”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笑道:“是这样。可是先生还说过,我说的才是弈者论的原义。我就算你只对了一半,饶你只脱上半身即可,如何?”

    周围人只听见要让人脱光了衣服围着书院跑,纷纷乐得起哄。越是高门的学子越注重礼仪修养,就算只是上半身脱光招摇过市,也足够丢人的,往严重里说,甚至可能成为一辈子的污点。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挑衅长宁侯府的人,可是韩潭是谁?韩家和赵家是世交,韩潭想要出头教训温琅,他们就等坐在一边看笑话。

    项清皮笑肉不笑道:“再说一遍,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

    话没说完,忽然被打断。

    赵纵手搭在韩潭肩膀上,一言不发,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却阴恻恻的。

    韩潭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冷气,回头却惊喜道:“二哥,你醒了?昨日听闻你回来了却没来赴宴,可担心坏我和红绫了,你休息的怎么样?”

    赵纵嗯了一声,搭着韩潭的肩,眼睛却盯在项清身上,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走了。”

    说完,不等项清回应,便转身离去。

    韩潭愣住,赵纵在同谁说话,自己?他小时候都是跟屁虫一样跟在二哥后面,做梦都想跟他称兄道弟,却从来没有被这样邀请过一次……他猛然心花怒放道:莫非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

    项清应了一声,收拾东西起身,对着韩潭回眸一笑:“我先走了。回见。”

    周围学子窃声道:“没想到温琅刚到侯府,就和二公子关系这么好了,倒显得韩潭像个外人。”

    韩潭僵在原地,片刻才回过神,不可置信道:“不是对我说的…是温琅?不可能……”

    项清走出大门,之见赵纵怀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廊处的一根柱子边,在等她。

    项清轻拍了拍赵纵的肩:“凌川?方才多谢你解围啦!”

    赵纵道:“五殿……”

    项清冰凉的指尖放在他唇前,止住下一个字。

    “你之前答应我什么来着?”

    赵纵定定看了会儿项清,将唇边的手指轻拨到一边,鬼使神差顺着对方的话道:“……清清。”

    项清笑了笑:“这才对嘛。”

    话说出口,赵纵还是有些后悔,总觉得这称呼叫一个男子也忒肉麻了。

    项清看出了什么,逗他道:“不适应,你就多喊两声,我就站在这里,你喊吧。”

    赵纵投降,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走了。”

    项清奇怪道:“你是专门来等我一起走的?”

    赵纵指了指自己:“护卫。”

    赵嵬那日鞭策完赵纵,还讲此次让他跟着五皇子回去念书,一是为了赵纵自己,二是汐容城人多眼杂,需得有人能时刻确保五皇子的安危,换句话说,护卫还是少不了。

    项清长长地“哦”了一声。

    项清笑道:“那自然好,有凌川陪我,我绝对安心。不过那你岂不是每天都要来这里等我了?”

    赵纵沉声道:“嗯。”

    项清顿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眼前少年跟她年龄相当,正是贪玩的年纪,赵纵却要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

    赵纵却不以为意,从柱子边离开,“走吧,回府。”

    项清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我有个地方想去。凌川,你对汐容城熟,你帮帮我。”

    赵纵挑眉。

    项清小声跟他比划道:“除了书院,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很多书?几天几夜看不完的那种?”

    这问题还真问在赵纵死穴上了。二公子横行汐容多年,哪里没去过?

    ……书多的地方还真没去过。

    但是这么回答就太没面子了。赵纵沉默了一会道:“侯府,有一间藏书阁,但是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去。”

    项清道:“那太好了!谢谢你凌川,那我们赶快……哎,可是马车只能乘两个人,三个少年人挤一挤也是行的。陆红绫,韩潭,加上你我,一共四个人,恐怕没办法挤一辆车。”

    手腕突然被赵纵抓住,少年轻声道:“不坐马车,跟我来!”

    项清低头看看被握住的手腕,白皙的肌肤被攥红了一圈。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共乘一匹马,行到书院门口。项清冲着停在书院门口的马车喊了一声。

    陆红绫将车帘掀起来,嘴不满地嘟起来:“小温表哥,就等你了,你怎么这么慢!”

    从车帘透出的缝隙中,还能看到韩潭不服不忿的侧脸。

    项清抱歉道:“红绫表妹,我同二哥吧,今日有点……”

    赵纵抢过话来,简短道:“红绫,先走了。”

    陆红绫:“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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