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下第二十五脚

    翌日,坤宁宫。

    一大清早,奶娘正要过来叫公主起床洗漱请安用膳,然而刚内室,就看见已经睁着眼睛在发呆的公主。

    “哎呦,公主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宁嬷嬷笑道,“是不是昨儿夜里睡得早、睡安稳……”

    她话还没说完,却突然顿住了,连忙问:“公主怎么了?是没睡好吗?”

    小公主盘腿坐在床上,既不穿衣也不盖被,黑葡萄一般的眸子定定的,漆黑纤长的羽毛颤了颤,就像她那颗提起来、放不下的心。

    她等了一晚上。

    那个小孩没有被人送回来。

    昨晚他是被人带走的,从那人说的话里也能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朱见汐心里有难以言喻的沮丧和怒火。

    她忽然感觉自己谁也救不了,当初的黄炳春是这样,现在的小男孩也是这样……

    一直到用膳的时候,朱见汐的心情都没有好转。但她还是假装没事人一样和汪皇后用完了早膳。

    刚回到殿内不久,她察觉【任意门卡牌】突然闪了闪,她点开一看,发现锚点突然出现了“黄炳春”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她之前明明试过,锚点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现在怎么就突然跳出来了。

    但时机转瞬即逝,谁也不知道这锚点能持续多久,朱见汐当机立断,很快就下定决心,她现在就要过去一趟!

    可大白天使用任意门,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人发现自己不在皇宫中呢?

    首先要确保父皇母后绝不会找她,然后必须要把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给打发支开。

    朱见汐深觉这是个很大的难题,她想了又想,到御花园突然说自己要玩“捉迷藏”这个游戏,总算把人给支开了。

    招式不在老,有用就行。

    她打算快去快回。

    避开人的耳目,她踏进任意门,只瞬间,她就来到了一间院子里。

    黄炳春正在磨刀,他磨两下浇点水,再继续磨。动作平缓有力,一下接着一下,直到刀锋锋利无比。

    “小神仙,这公道天给不了我,人也给不了我,我只有自己去取。”

    朱见汐刚来,就听见他说这句话,伴随着嚯嚯磨刀声,杀意毫不遮掩。

    “你要怎么取?”朱见汐说,“直接杀了黄竑?”

    她来得悄无声息,黄炳春闻言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仿佛被阳光刺了一下。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晚的小神仙。

    他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小神仙,倘若善恶有报,为何黄竑这畜生灭我满门,竟是忠臣!加官进秩,步步高升!倘若苍天有眼,为何冤案不昭雪,恶人好风光!我想不通,我不服!”

    朱见汐沉默一瞬:“若是指望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平民百姓何必纳香供奉,恶人怕是早就占尽了香火路。”

    黄炳春几乎绝望。

    李棠李大人的确是个好官,但又有什么用呢?皇上亲自下令,说黄竑是个忠臣,甚至要提拔黄竑。他只能将人放了。

    若不是李大人派人护着他,他此刻早就被黄竑斩草除根。哪还留得一条命在?

    绝境时刻,他想起了小神仙,他多想小神仙过来给他指条明路。

    可……连小神仙都这样说。

    朱见汐伸出手,一颗红彤彤的丹丸被呈在掌心:“把这个给黄竑吃下。”

    黄炳春何尝没想过下毒,但是黄竑怎么会轻易中招?

    “不用担心,我会帮你。”

    朱见汐心想,重金属小红丸子,黄竑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死不是死在现在,但现在也绝不会好过。乏力,头晕,腹痛,皮肤病变……就这样,折磨死他,八个月或者一年后,药石罔救。

    届时朱见济要么坐稳皇太子之位,要么就像历史上病逝夭折。那时候朱祁钰不会再在乎区区一个黄竑。

    那就是他的死期。

    ——

    仁寿宫。

    “殿下,我们再吃一点好不好?”

    身穿宫装的秀丽婢女神情温柔,尽管她口中的“殿下”万般不配合,她却依旧没有半点不耐。

    朱见深夺过她手里的碗,一把摔在地上!

    “我……我不、不要!”

    他把自己关在殿内已经好几天,几乎不吃不喝,哭得悲痛欲绝,直到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的。

    “为、为什么,我没有做……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凭什么!

    尽管平时再懂事,他也只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幼童,太子当了这么些年,忽然被废,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平衡。

    他自诩自己没哪里比不过朱见济,只是他父皇当了皇帝。但说到底,自己才是正统!

    他心里委屈,满腔的愤怒却又不知道对着谁发。亲人都在南宫,孙太后虽是他的亲祖母,待他却还不如那个孙琏亲近!

    万贞儿没朝他生气,只是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语气温柔:“殿下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皇上行事,咱们无从置喙。”

    “殿下,过阵子咱们就要迁出宫外,搬去沂王府了。到时候,奴婢让人给殿下做个秋千好不好?殿下想怎么样布置就怎么样布置。”

    哪有那么好。

    朱见深撇开头,不让她擦眼泪,语气硬邦邦的:“我是被、被赶出……赶出宫的。”

    然而万贞儿却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攥紧他的手:“殿下,你说话……这是怎么了?!”

    她满脸惊慌,一脸煞白:“是不是哭急了?奴婢听着倒有些不妥!”

    “什么……怎、怎、怎么了?”

    朱见深不说还好,刚说完,他的脸色也瞬间变了!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结巴了!

    他尝试着说话,去发现无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他成为结巴的事实。他好像变不回从前的样子了!

    “殿下别害怕。”万贞儿将人揽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仁寿宫很快又是一阵子人仰马翻,孙太后得了消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孙御医被匆匆请来,诊断后朝着孙太后等人摇了摇头。

    孙太后又气又怒:“到底怎么回事?沂王他前阵子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口吃!”

    御医躬身道:“心脾两虚则气结,气结则舌窍不利。微臣观殿下脉象沉缓而略带虚浮,实乃情志郁结、心神不宁,这才导致言语偶有滞涩。”

    “臣已拟好归脾汤加减方,以党参、白术健脾益气,远志、茯神宁心安神,煮成汤羹后可加少许蜂蜜,殿下易入口。平日里少提纷扰之事,让殿下心神舒展。假以时日,气顺神安,言语自会流畅如初。”

    孙太后远远望着朱见深,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满是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心痛,也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既然知晓自己被废,就更要振作起来,随时准备把失去的太子之位夺回来。

    结果遇到这点挫折就吓破了胆子!好好一个人竟成了结巴!

    孙琏和徐永宁得知这个噩耗,也是心头一惊。

    孙琏愣了一瞬就要冲进去大喊庸医,徐永宁眼疾手快的拉住他:“阿琏,别冲动!”

    “徐二,你没听见吗!见深打小说话从来没事,不打一个磕巴,怎么可能成了结巴!就算是一时出了问题,御医也该有法子治才是!”

    徐永宁:“御医不是开了方子吗!殿下他只是近来心绪不宁,烦忧加身,这才一时言语滞涩。御医都说了,会好的!”

    他好说歹说,这才劝住了孙琏。

    等御医走后,孙太后看着眼前低着头的孙子,叹了口气。

    “罢了,这两日你去南宫,给太上皇问安,让你父亲好好教导教导你。”

    见深若是能学到他父亲的半点帝王心术,就该知晓,皇权更迭,什么样的事都可有能发生。

    若是连这点变故都受不住,那这个皇太子之位,他本来也坐不稳当。

    朱见深有些诧异抬头,他极少去南宫,因为南宫在皇宫外,出了东长安街还要走一段路,那里有人把守着。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皇上不喜欢他去南宫,也不准许他随意进南宫。

    “皇上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孙太后不担心皇上会拒绝,太子之位已经给了,皇上如今最缺的就是对他们的安抚。让沂王去南宫一趟,想必皇上也是乐见其成。

    孙太后猜想得没错,皇上听闻此事,毫不意外,直接说了个“准”字。

    ——

    乐川的手脚都缠上了绷带和夹板,于谦特地递牌子入宫请了御医。他这样重的伤势,一般的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幸而御医医术高超,说接得快还有救,这才避免了乐川往后余生成为个废人。

    即便如此,乐川依旧高兴不起来。

    他没有保护好少爷,导致少爷被那些恶人带走,踪迹全无,如今还不知道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想到这里,乐川就越发寝食难安。

    于谦偶尔会过来看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他太忙了。朝堂大事,外加于冕的踪迹,让他的脸上都添了几分憔悴。

    听说那日他擅自下令调动京师大营,以及封锁城门的事情,被参了好几本!朝堂之上,更是多了不少攻讦之声。

    而在失踪之事发生五天后,锦衣卫终于传来好消息,商家的一对儿子找回来了!

    商良臣、商良辅被带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面容呆滞,脸上身上又是鞭伤又是板子印,看上去可怜极了。

    那一群教众从暗道出了城就兵分两路,会首自己带上一个“金疙瘩”,另外的“双生儿”,则其他所有人带上,直接回分坛。

    但这么多人,如何能逃脱得了锦衣卫和东厂的法眼?他们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很快就沿路直接找到了白莲教分坛所在!

    皇上大怒,直接派兵三千,摧枯拉朽一般碾压灭了整个分坛,将其中所有的童男童女和普通民众都解救出来!

    等不到三司会审,皇上亲自下令,将白莲教教首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恶行累累的教众更是直接拖进设在午门外的刑场,连日斩首。

    据说鲜血染红了御道,百姓不敢夜行,街巷萧条,甚至就连寺庙香火都少了不少。

    但是,流出来的人其中并没有于冕。

    得知消息的于谦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更加地忙碌起来,早出晚归,府里好几日都难见到他的身影。

    “父亲,你最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是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不然若是阿冕找回来了,你倒下了,那可怎么办。”于康送了父亲出门,临走还是忍不住道。

    于谦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转头就走了。

    “夫君。”甄嘉敏缓缓而来,她的长相是时人喜欢的端正大气,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

    “父亲他如今待夫君越发冷淡,阿冕一事,成了父亲心头的一根刺,失踪的时日越是久,这根刺扎得就越深。”

    于康和她进了院子,让下人都退下,叹了口气。

    “我又何尝不知道,父亲心中对阿冕的看重,远比我们想得要重得多。阿冕失踪多日,父亲却已经瘦了许多。”

    甄嘉敏听着他絮絮叨叨,也不打断,他明白,夫君对于父亲的濡慕之情还是有的,只是事到如今,他们需要更加现实更加果断的动作。

    “父亲如今为了寻阿冕,在朝廷上受人攻讦,不少人甚至上奏请求皇上要收回父亲手中的兵权!”

    “父亲的兵权是怎么来的?当初京师保卫战,父亲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甚至身为文臣,亲上战场督战!”

    于康冷笑:“当初这些个冠冕堂皇的文臣武将,又怎么不见他们的嘴脸!”

    甄嘉敏温和附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正是如此。”

    “只是如今,阿冕一事一日不有个终程,朝野上下的攻讦就不知何时会停。更别说父亲还会为阿冕做出些什么不合章程不符身份的事来!”

    如今还只是封锁城门、调派了两百兵力。若是届时发现了阿冕落在邪教贼窝之中被折磨,谁知公爹还能不能有理智在!

    甄嘉敏想的又何尝不是于康心中的隐忧?

    只是他平日里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这份方面想,一旦想了,岂不是“大逆不道”?

    更何况在父亲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他无论想什么,总感觉一眼就会被父亲看透。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若是……”他犹豫了一瞬,缓慢开口,“若是阿冕已死,父亲尽管悲痛难抑,却也只是一时。届时待父亲冷静下来,以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的身份,好好扶持皇太子,尽忠职守,这才能不负皇恩。”

    甄嘉敏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阿冕落入邪教之手,想必也已经凶多吉少。”

    “与其让父亲寻找不知多少年月,才找到受尽折磨而死的……倒不如早些给个痛快,让父亲放下那些个执念。”

    于康点点头:“如今商家的两个儿子已经找回来了,可见锦衣卫和东厂出手,能找到的早该被找到了,唯独阿冕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锦衣卫和东厂都寻不到的,除非是死人。

    还是毫无踪迹,甚至可能是死无全尸的死人。

    这日,于谦刚出了宫门,就有人匆匆赶来,脸白如纸,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

    “禀于大人,于小公子找到了!”

    于谦大喜,还未说出一个字,就听那人继续道:“于小公子的遗体在淮南霍丘寻到,已在运回来的路上!”

    于谦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似喜似笑,似哭似悲,脑中像是惊雷震震,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谁在说话。

    说的又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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