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温韵辞跟着前方曹誉的背影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回廊。
福寿楼临江而立,楼后便是风景优美的席江。
亭台楼阁依水而起,步行于蜿蜒回廊之上,微风习习,脚下碧波荡漾。
耳边是席江各处画舫传来的热闹歌乐之声,面前是曹誉稍显冷淡的背影。
此处稍显偏僻,人迹罕至。
听到温韵辞的脚步声,曹誉转过头,便见迎着自己走来的婀娜身影。
今日她难得穿得鲜艳一些,碧色彩秀褙子衬得她肤白胜雪,熠熠生光。
“今日怎的来这儿了?”曹誉率先发问。
即便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不知是因为有他先前的冷脸在前还是其他,温韵辞只觉得被质问得有些不舒服。
但这一点不舒服并未在她脸上显示半分,“今日郡主相邀,我便过来了。你呢?”
“同僚宴请而已。”曹誉的语气淡了下来。
话闭,两人似陷入僵持一般,不发一言,唯有时大时小的歌曲声萦绕在耳畔。
温韵辞不明白曹誉叫自己来此地到底要说些什么,或许她心中也有那么点猜测,只是不愿深想罢了。
就在温韵辞想以郡主还在等候的借口离开这个令她颇感窒息之地时,面前人再次开了口。
曹誉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想要关心温韵辞是否有碍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变成质问。
“刚才可有受伤?听你那话,似乎跟梁大人颇为相熟?”
前一句还令温韵辞心下温暖,后一句便令她不明所以。
她不知道他这是何意,明明之前就已经跟他说的很清楚,她只是受过旁人的恩惠罢了。
况且她话里话外都只是感激,怎生听到这人耳中就是她跟人相熟了?
简直不可理喻!
温韵辞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温和、为人可亲,但她有自己的原则,哪怕面对自己的未婚夫。
“子诚,我记得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他帮过我,仅此而已。”温韵辞语气平和,目光坚毅,容不得半点冤枉。
见状,曹誉有一瞬动摇。
她说不熟,可怎的在谈论起梁霁初时,次次都是满眼欣赏崇拜?
若是梁霁初没有一而再而三展现出对她的不同,他定然会相信她的那番话。
若是不熟,今日换做是旁人摔到梁霁初身上,惹来的必定是被狠狠推开,或直接忽视,而不是将人搂在怀中。
要不是自己曾经亲眼见过梁霁初是如何应对那些想要借计想要赖上他的女子,恐怕也不会多想。
可偏偏,每一次,他都能察觉梁霁初对韵辞的细微不同。
从前他对自己心细如发一事颇为自得,毕竟不论是在学业一事上,还是在待人接物上都让他如虎添翼。
可现在面对脑中那个不愿去面对的猜想,曹誉生平头一次怨恨自己的敏感细心。
或许只是梁霁初有那样的想法罢了,他的韵辞一向是一个恭谦温顺的姑娘,绝不会欺骗他的。
脑中思绪万千,曹誉只觉自己要被近来的一桩桩事情逼疯了。
“婚期将近,你还是好生在家待嫁为妙。”曹誉错开温韵辞的目光,转身看向远处歌舞升平的画舫,不打算继续追究。
温韵辞看着他不虞的面庞,不知道他缘何又说那么一句。
她确实该待在家中备嫁,可即便如此,就应该为此拒绝好友的邀请吗?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幕心里不舒服罢了。
“方才是因为我差点摔倒梁大人才扶了我一把,并无其他。”温韵辞语气柔和地解释着。
换个身份想想,若她是曹誉,众目睽睽之下未婚妻与旁的男子如此亲密,即便知道那只是意外,面子上也会有些挂不住。
因此,温韵辞并未将曹誉那句气话放在心上。
被人这么暗暗戳破心思,即便不是完全正确,曹誉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他猛地扭头对上温韵辞柔情似水的双眸,尴尬又扭捏。
“不!我知晓那是意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你近日的确出门颇多,若是嫁到曹家来,定会惹来母亲不快,我不过是出于好心提醒你罢了,莫要将我视作那般小肚鸡肠之人。”他反驳着,却不敢对上温韵辞的视线。
越是心虚,曹誉便解释得越多。
实则,他怀疑梁霁初的用心只是其次,对于那些盯着自己未婚妻不怀好意的人,他才是深恶痛绝。
尤其在后边他甚至还听到了不少窃窃私语,曹誉只觉怒火中烧。
那样亵渎的目光,辱人的秽语,实在令他厌恶至极。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庆幸这些人并不知道那个被人搂在怀中的女子就是他订婚多年的未婚妻。
温韵辞闻言,心道一句原始如此。
她知道曹家曾经乃是名门望族,即便不如从前,可立下规矩也不会随之减少。
当初两家定亲虽然参与之人不多,但作为曾经的名门望族,该有的规矩都一一走过。
她能理解曹誉的好心,但现在她还未嫁进曹家,他曹家的规矩,还约束不到她的身上。
“你我现在还未完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守着那些规矩活着吧?”温韵辞笑着道。
语气颇有几分撒娇和恳求,既是想要缓解现在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也有让曹誉怜惜她现在的举动,毕竟等成婚之后,她定然不可能再有如今的自在快活。
可这话听在曹誉耳中便有她意欲不安于室的意味了。
平日处处温和的人语气忽然严厉,一时口不择言:“不论如何,作为女子你就该恪守规矩,不要在外招摇过市!”
招摇过市?
这话可就重了。
温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世族,可也算是书香传家,对于子女教养一道尤为注重,否则依照曹父曹母的性子也不会选定温韵辞作为自家长媳。
温韵辞虽是出了名的好脾性,但不代表她是个泥人。
闻言当即回怼:“曹誉,我温家再不济也不会养出你口中招摇过市的女儿!遑论我还未嫁入你曹家,我的一言一行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声线温柔却语气冷沉,好性子的人被惹怒之后最是严重。
话落她扭头就走,丝毫不理欲言又止的曹誉。
她知晓曹誉或许有几分吃味,可她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这人竟这般难缠,居然说出她招摇过市这种混账话。
若这次不让他长些教训,日后还指不定会混账成什么样儿。
越想,温韵辞越是恼怒,平日和缓的脚步越发快了起来,裙摆如被投石的湖水,波涛阵阵,宣示着主人的恼意。
来时走了快一刻钟的路,温韵辞不过半刻钟便到了楼下大堂。
正欲上楼去寻安阳,却见她已经朝她招手。
稳了稳情绪,温韵辞走了过去。
还未出声便见安阳张开素白的五指,掌上躺着一枚极为眼熟的荷包。
“诺,这应该是你的荷包吧?方才梁霁初托我转交给你,估计是那会儿掉了,被他所捡。”
温韵辞一摸腰间,自己的荷包确实不见了。
确认是自己的针脚后,她伸手接过,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安阳暗自嘀咕,“这梁霁初莫不是转性了,今日居然还挺像个人!”
这句话自然引起了温韵辞的疑惑,“你这话是何意?”
毕竟在京城百姓的口中,她只听过无数对这位梁大人的赞誉,还是头一次听闻贬低他的话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梁霁初这人吧,按理说作为梁家的嫡次子,应当颇受重视,可偏偏幼年时的任何宴会上我都不曾见过他,直到他渐渐长大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
安阳撇撇嘴,“只是这人实在不好相与,我甚至见过他顶撞自己的父亲,说话的语气比跟陌生人还要冰冷。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今日此举,若不是熟人,他可不会这么好心。”
“不过据说他曾让昌福吃过好几次暗亏,就凭这一点,我也觉得他应当是个好人。”安阳郡主言语极为跳脱。
她指指被温韵辞重新挂在腰间的荷包,神秘兮兮问:“你是不是和他相识啊?”
温韵辞自然否认,怎的今日人人都问她是否与一个陌生人相识。
那位大人只是几个稍显异样的举动,就这般令人瞩目吗?
*
楼上雅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曹誉最后一个进来,被那些不怀好意之人以此为由灌了不少酒。
曾在学书院大名鼎鼎的人呐,现在竟是这般模样。
有什么比当初高高在上,清高不已的人跌落凡尘最令人心潮澎湃呢?
那些曾经不如曹誉的人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嘴上说得好听,可斟酒的动作却毫不手软。
“来来来,曹兄当真好酒量,再来一杯!”
“当初还在书院之时,可不知曹兄竟有这般海量啊是不是?”一群人起哄着。
曹誉不胜酒力,为了读书,他可谓是头悬梁锥刺股,极少饮酒,自然也极少来这烟花之地。
上进半生,到头来竟不如那些文采学问都不如他的世家子。
可曾经……曾经他也是啊!
这时,原本与曹誉一同走在最后的人为了给曹誉争脸面,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们可别为难曹兄了,他后进门可不是有意为之,乃是为大人们备了好菜啊!”
那人意有所指地看向曹誉,鼓励道:“曹兄还等待什么,可别吊着咱们的胃口了!”
闻言,曹誉酒醒了一半。
他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去见温韵辞罢了,哪有备什么好菜。
可偏偏他见了人后心气更不顺,跟其大吵一架不说,自己还说了些胡话。
想要去哄人又有些拉不下脸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道倩影离去。
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追人,想要致歉时,竟又无意中听到了安阳郡主和温韵辞的对话,自然也看见了安阳郡主递给温韵辞的那个碧青色荷包。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梁霁初那等人会亲自返还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荷包?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脚步止于不远处,曹誉愤然转身。
所以韵辞,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在说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