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婵刚走出浴房,便见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个人来。
摘星俯首贴地,比先前跪在主屋门外时更加恭顺。
“夫人,奴婢无意窥视主上,自知有罪,还请您责罚!”
摘星一向谨小慎微,不管院内多少风雨雷电,她总能凭借谨慎自保其身。
可今日似是天要亡她,先是侯爷不慎落水,老夫人斥责照顾不周,后她又看到夫人与侯爷那番男女颠倒的相处景象。
无论哪一件,若是主子上了心,都有得她好受。
想着先前魏婵夫人看到她跪地请罚时,看似严厉实则宽松的态度,她心一横,打算再来一次。
夫人宽厚,保不齐一并免了她的过。
不过这次,魏婵没有开口命她起来,反问道:“噢?那你看到什么了。”
摘星早有准备,说道:“回禀夫人,奴婢看到夫人与侯爷举案齐眉、恩爱无匹。夫人您贤良淑德,甚至不假侍从,亲自侍奉侯爷入浴。”
举案齐眉、贤良淑德,这可没一个跟她沾边。
难为摘星想出这等颠倒黑白的话来。
魏婵从鼻息中透出笑来:“夫妻恩爱,乃是常理,我为何要罚你。
“你是院内的大侍女,一向行事得宜,往后当继续保持,守住院内清净,自有你的前程。”
摘星心下一松,知道自己这一步赌对了。
贵族夫妻间有点异常的癖好,只要别闹到明面上,便是无虞。她这个大侍女要做的,就是帮着主子做好掩护,不评判不多言。
“奴婢省的,请夫人放心,绝不会有闲言碎语从院内传出去!”
“起来吧。侯爷的贴身小厮有了人选,你随我去领人。给他换身衣服,送去更衣室候着,听侯爷差遣。”
“是。”
如此这般,魏婵在前面走着,摘星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向着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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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联通着二院的垂花门,侯府家臣,官名“卫尉”的侍卫长乌云飞,并一众侍守在院内。
见到魏婵,乌云飞大步上前行了一道军礼,口中恭称道:“夫人。”
“嗯。”魏婵随意应道,“那两人关在何处。”
乌云飞看向左侧的房间:“就在这间厢房内。有您的命令在,属下还未提审二人。”
“不用提审了。侯爷口谕,落水一事纯属意外,你带人退下吧。”魏婵话毕提步往厢房走去。
“这……夫人且慢。”乌云飞神情犹豫,一个大跨步挡在了魏婵前面。
“您要单独见此二人,云飞自当回避。但还请夫人恕罪,没有侯爷当面下令,云飞不敢撤离。”
魏婵没有被阻拦的不悦,平静道:“侯爷身体不适,由我代传口谕,你有意见?”
她未着将军的甲胄,未执兵器,只是一道睨视,熟悉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来自同一个人的无数相似的眼神,在乌云飞的脑中划过。
有万军阵前发号施令时的凛冽威严,亦有与近百名黑甲守卫缠斗时的狠厉愤怒,最终重合在面前这张平静如水的脸上。
“末将不敢。”他慌乱之下用了旧称告罪。
“只是末将督领侯府安危,直接受命于镇北侯,如非侯爷亲临,否则实不敢擅离职守。”
魏婵闻言一笑,抬手按在乌云飞的右肩:“不亏是我亲自举荐的‘卫尉’,果真尽忠职守。”
乌云飞体格健壮,是标准的武将身材。魏婵那一掌按下来,却好似千斤重,压得他整道肩膀都动弹不得。
“不过,我看你是怕我假传口谕,趁机逃脱。”
他咬牙紧绷面孔,不敢作答。
魏婵缓缓松开他的肩膀,道:“你该清楚,我若要走,方才扼住的会是你的喉咙。”
乌云飞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因为那是魏婵某次出逃时真实发生的事。层层守卫最终拦住了她,而乌云飞的脖子也整整肿了半个月,连说话都费劲。
他同样知道,若非将军念旧情,那一次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魏婵接着道:“藏珠院解禁之日,你虽未在场,也该听到了下属的汇报,藏珠院已无需兵甲守卫。
“恪尽职守是好,但可别知进不知退,忘了你的分寸。”
“是,末将明白。”乌云飞颤着声线,后撤让开了路。
他听明白了魏婵的意思,是说他刻舟求剑,错判了形势,侯爷夫妻已然和解,无需他这个家臣揣测上意,做些画蛇添足的无用功。
他的右肩已经抬不起来了,于是左臂举高一振,院中的黑甲侍卫如潮水般向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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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婵走进厢房时,朱晏安正指挥着和她背靠背绑在椅子上的“哑巴”,一起往一米之外的桌沿挪动。
那上面放了一组茶具,她想将其撞落,用碎裂的瓷片为自己解绑。
她背对着门口,且聚精会神,以至于忽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安安,安安。”绰号“哑巴”的少男轻声提醒她。
朱晏安:“别喊了,再来一次,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往右边使劲。”
回应她的不是哑巴,而是另一个期待已久的人。
“还能想着逃跑,看来精神头不错。”
“魏姐!”朱晏安大喜道,她想回头看看,可惜身上五花大绑,“哑巴”还跟她背靠背完全转不了头。
“侯爷说你们帮了他的忙,所以要招你二人入府,以五年为期,你们意下如何?”
“愿意愿意,我们愿意。”朱晏安背对着门口欣喜应道。
“你呢?”魏婵看向与朱晏安一起的少男。
“我……”
还没等他回答,朱晏安连忙催促道:“喂,快说愿意,快说啊!”
少男道:“我也愿意。”
魏婵问道:“入侯府,是为奴为婢。这真是你自愿的?”
少男比朱晏安大几岁的样子,看上去也更稳重懂事一些,然而他此时认真地看着魏婵。
少男道:“我愿意,无论安安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她、保护她。我相信安安的识人能力,她如此敬佩您,您一定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少男稚嫩的脸上,闪着坚毅的神情,那种对某个人没有理由的信任,让魏婵恍惚想起某个故人。
魏婵向摘星吩咐道:“带他下去吧。”
“是。”摘星应了一声,上前给“哑巴”解了绑。
“这位大人。”少男犹豫道,“安安不和我一起吗?”
“傻哑巴,快去!你留下我就能留下!”朱晏安拼命往后昂头道。
她还记得魏婵之前拒绝她的话,生怕“哑巴”一个犹豫,魏婵又改变了想法。
如是这般,少男一步三回头跟着摘星先行离开,房间中只剩下魏婵和朱晏安两人。
魏婵帮朱晏安解开绳子,坐到了她的对面。
“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你留下了吗?”
“哼,这有什么难猜的,”见她只让人带走了哑巴,朱晏安撅着嘴巴酸道,“我给你找了个顶顶好的小厮呗。”
魏婵拿过桌子上的茶壶,摆了两个茶杯,倒满茶水后,将其中一杯放在了朱晏安面前。
“是因为你聪明、坚定。最重要的是,我信得过你。”
朱晏安登时高兴起来:“我就知道我魏姐有眼光!”
魏婵说道:“我先来给你讲讲,‘靖疆大将军’班师回朝后的故事吧。”
朱晏安两眼发亮,几乎要把脸贴到魏婵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吧魏姐。”
魏婵喝了一口方才倒的茶,茶水还温热着,但泡的时间太久,十分涩口。
“她用军功换了官位,女扮男装去抚远郡当郡守。上一任的镇北侯承诺,若是她政绩上等,就会让她一直做下去。
“而她也确实做得很好,只一年,就让这个新开拓的郡,人心归拢,外民俯首,在曾经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开出了两千多顷的良田。”
“后来呢?”朱晏安开心地追问,“镇北侯是不是又给她升官了?”
魏婵抬头环视这个狭小的厢房,仿佛在用眼睛丈量整个藏珠院。
“后来。她被召回望辰城,五花大绑塞入花轿嫁给镇北侯,从此大门不得出,被软禁在这座院子里。”
急转直下的走向,令人诧异。
朱晏安不相信地反驳道:“不可能?凭什么?这不公平!镇北属国有一半是她打下来的,她是属国的大功臣!”
“她是大将军,以一敌百,谁也打不过她!她怎么可能……没有人能困住她才对!当时五万乌桓军围攻,她都逃出来了!”
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为自己喊冤叫屈,是件很奇特的事。
魏婵微笑地看着这个孩子:“她现在同样逃出来了。所以,才能坐在你的对面,邀请你成为她的同伙。”
“同伙?”朱晏安愤怒与愤愤不平,被这个词汇熄灭,她期待地问道:“魏姐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一起把那些敢绑你的人,蒙上麻袋揍一顿怎么样?不行,揍两顿!”
魏婵失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用。”
“那我该做什么?”
“我要你监视‘姬月承’,或者说要你的哥哥监视‘姬月承’。”
利用一个赤诚的孩子,是件非常卑鄙的事情,所以,魏婵没有任何修饰,而是直白地将事实告诉了她。
朱晏安卡壳了半天,眨眨眼接着问道:“你怀疑他勾搭别的女人?不会吧,小白脸儿,啊不,镇北侯他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想到姬月承为了魏姐眼都不眨地跳了湖,朱晏安本能为他辩护了一句。
“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并非所有事都与情爱有关。”魏婵道,“这种事不光彩有阴私。你如果拒绝,我会放你和你哥哥离开。”
朱晏安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姬月承对她没有戒心,她还有个俯首帖耳的哥哥。可魏婵希望她拒绝。
“我答应!”朱晏安抢答道,像是担心魏婵反悔般,她又补了一句。
“我哥也答应,魏姐你放心,哑巴最听我的话,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肯定没问题。”
魏婵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谢谢你。”
“嘿嘿,小意思啦。”
被自己的偶像如此温柔地感谢,朱小霸王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