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龙泉驿区尚带着料峭,桃枝上才绽了零星骨朵,倒像被寒风吹破的胭脂盒。我坐在临窗的竹椅上,穿粉衫的小姐姐踩着碎步进来,身后跟着个戴金丝眼镜的,腋下夹着个枣红封皮的笔记本的姐姐。
“这是小芸。”戴眼镜的抢前一步坐下,笔记本啪地拍在桌上,“我是她闺蜜,叫我赵姐就好。”说话间已掏出钢笔,笔帽在玻璃台面上敲出清脆的响。
小芸垂着眼睑落座,手指绞着纸巾。桃木窗棂漏进的光在她鼻尖跳跃,倒显得那张脸愈发苍白。赵姐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先生梁每月交多少家用?”
我望着小芸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那珠子随她呼吸轻颤,倒比主人鲜活。“赵姐可是来查账的?”话未落地,赵姐的眼镜片寒光一闪:“小芸特别乖巧,婚嫁等大事自然需要参谋。”
茶博士端来盖碗,小芸伸手要接,瞥见赵姐蹙眉,又缩回手去。青瓷碗底磕在玻璃上,震得茶汤漾起涟漪。赵姐的笔记本翻过一页:“听闻先生梁有三套住房,准备用哪套房子来做婚房?现在装修进度如何?……”
窗外忽地卷进阵冷风,小芸肩头一抖,珍珠坠子碰出细碎的响。我忽想起幼时见过的木偶戏,那旦角虽描着翠眉点着朱唇,脖颈后总拴着三根麻绳。
“小芸童鞋爱读什么书?”我问。她睫毛颤了颤,刚要开口,赵姐的钢笔尖已戳在纸上:“小芸最是省心,平日里只看《家庭》杂志。”说罢从提包里掏出本簇新的刊物,封面上烫金大字映着窗外的残阳。
茶汤渐凉时,赵姐的笔记本已记满七页。小芸始终垂着头,纸巾早被绞成麻花。我望着她发髻上的栀子花,那白瓣已泛起锈色,倒像被墨水洇过的信笺。
“先生梁别怪小芸寡言。”赵姐合上笔记本,“女儿家本就该娴静。”话音未落,茶楼外忽传来卖花声,红棉篮里躺着刚折的桃枝。小芸倏地抬头,眸子里闪过星点火光,转眼又被垂下的眼帘掩去。
暮色漫进来时,赵姐起身告辞。小芸跟着站起,裙裾扫过竹椅,带落那本《家庭》杂志。我俯身去拾,见内页用红笔勾画着“如何做个好妻子”,“顺从丈夫的十大守则”。
走到廊下,赵姐忽然驻足:“小芸,跟许先生道个别。”那声音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小芸便机械地转身,鞠躬,珍珠坠子在空中划出苍白的弧线。
归途上遇见卖桃枝的老妪,竹篮里躺着几枝带露的。想起小芸最后那抹眼神,竟与这折断的花枝相似——明明还在早春,却已显出凋零之相。
茶馆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当,恍惚间又变成木偶戏班的铃铛响。那旦角虽披着锦绣衣,到底不过是几根竹篾扎的骨架。倒不如荒野里的孤坟,虽则凄凉,到底葬着副有魂灵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