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箫默并未耽搁,离了凌霄殿,便径直化作一道流光,直往绝情殿而去。
殿内寒气依旧,白子画静坐于寒玉床上,如同失去魂魄,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笙箫默的闯入,也未能让他抬一下眼皮。
“师兄,”笙箫默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玉帝已应下了,即刻便会以天庭之名,向神界递送请帖。群仙宴,就定在下月十八。”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白子画的反应,继续道“至于神界是否会应约……依我看,十成中有九成,他们会来。我们如今,只需静心等待便可。”
白子画周身那冻结般的气息,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那置于膝上、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见地收拢了几分。一个确切的时间,一个极高的概率,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像一根绳索,将他在无边黑暗中稍稍固定。
与此同时,长留山脚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幽若知道了师父还有复生的希望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笛,凑到唇边,吹出一道清越欢快的短音。这是她与玉帝通信的特殊方式,一道无形的感谢之意,已随着音波飞向了凌霄殿。
随即立马御风下殿告诉舞青萝他们,舞青萝和一旁的火夕、清流还未从“尊上欲自尽”的惊天消息中回过神。
“这……这真是……” 火夕一脸震惊,他们方才听闻白子画竟要跳下绝情池,震惊得无以言表。此刻再听到幽若带来的“神界重开,千骨或许可能复生”的消息,巨大的悲喜冲击之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舞青萝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尊上他……幸好,如今又有了转机……” 火夕与清流亦是面面相觑,既为白子画的决绝感到震惊,又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感到振奋。
“师父和尊上……他们太苦了。” 幽若眼圈微微发红,语气里充满了唏嘘。众人闻言,也都沉默下来,心中皆是五味杂陈,为那两人之间刻骨铭心却又伤痕累累的爱恨纠葛感慨万千。
一片复杂的静默中,落十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花千骨……复生……
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涌起的是作为师兄由衷的欣慰与期盼。可不知为何,在这强烈的情绪之下,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不是花千骨,反而……像是一只通体晶莹、憨态可掬的……绿色小虫子?
那是什么?
落十一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幻影,却只觉得识海中空空荡荡,唯有一丝莫名的、尖锐的酸楚,细如发丝,缠绕不去。他甩了甩头,将这怪异的感觉归因于今日接连的冲击,不再深究。
长留山的云雾,似乎也因这丝希望,而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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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
温若兰指尖轻点着那枚由仙界本源仙气承载而至的玉帖,神色平静,眸底却是一片深沉的瀚海。玉帖上“群仙宴”三字,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
长留山……白子画,他可也会去?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滚过,带起一阵冰冷的钝痛。她的芊儿,她曾经明媚烂漫的女儿,正是因为那个长留上仙,才会受尽情劫折磨,最终心死神伤,不得不依靠忘情丹来斩断前尘,求得片刻喘息。作为母亲,她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她本能地抗拒。不愿让女儿,甚至不愿让神界,再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有任何牵扯。最好的方式,便是置之不理,让时光在神界的永恒中,慢慢抚平一切伤痕。
然而……
她抬眸,视线仿佛穿透了神殿,望向那刚刚重现、尚需稳固的神界法则光晕。神界封闭万载,如今重启,姿态至关重要。他们作为仙界执掌者,主动递出橄榄枝,示好于前。若神界断然拒绝,不仅失礼,更可能被解读为傲慢与疏离,于刚刚重塑的六界格局不利,亦可能为神界平添不必要的纷扰。
她没有理由拒绝。
于公,为了神界的稳定与未来;于私……她心底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亲眼看一看的念头,看看那个让她女儿痛不欲生的人,如今又是何等模样!
两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锋,最终,属于神尊的理智与责任,缓缓压过了属于母亲的私心与痛楚。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神力凝聚,在那玉帖末尾,烙印下一个简短却代表神界意志的回复。
“神界,领帖。”
神谕既出,再无反悔。
她召来心腹神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听不出半分波澜:“仙界举办群仙宴,恭贺我界重开。届时,你随本尊一同前往。”
“是,神尊。”神官恭敬领命,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少神她?”
温若兰目光微凝,看向内殿方向。那里,她的芊儿或许正在修炼,或许正与卷轴嬉戏,眉宇间是忘却一切后的轻松与明澈。就算白子画不会出席,她也不想让花千骨与仙界再有一点瓜葛。
“不必告知她。”温若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旧伤初愈,需要静养。”
她绝不会让任何可能触及那段尘封往事的人与事,再次靠近她的女儿。
这一次,由她这个母亲,亲自来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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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花莲村外,一如过去无数个寂寥的日子。他定期来此,清扫那座已无人居住的木屋,在花父的墓前静静伫立,仿佛这是他与过去、与小骨仅存的、微弱的联系。
今日,他刚行至离那木屋不远处的树林,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不远处,一家三口正嬉戏玩耍。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将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儿高高举起,引得孩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旁边站着个娇小的妇人,眉眼温柔,看着年岁也不大,正含笑望着他们。壮汉从怀里掏出两个鲜红的苹果,就着水壶里的水仔细洗净,一个递给迫不及待伸着小手的孩子,另一个则递给了妻子。
母子二人接过,皆是鼓着腮帮子,吃得香甜。那壮汉自己没吃,只是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脸宠溺地看着他们,仿佛这一大一小都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宝贝。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世间最平凡,却也最温暖的图景。
白子画静静地立在原地,素来清冷、不染凡尘的目光,罕见地停留在这人间烟火之上。
他从未想过他与花千骨的未来。
在他作为长留掌门的命运里,守护六界是职责,教导徒儿是本分,情爱二字,是禁忌,是始料未及的劫数。他予她庇护,授她仙法,却独独未曾给过她,这样触手可及的、带着烟火气的安稳与幸福。
这样的生活,或许……就是小骨曾经最渴望的生活吧。
这个念头无声无息地滑过心间,却带着锥心刺骨的疼。他给予她的,是严苛的门规,是天下苍生的重担,是诛仙柱下的鲜血,是一百零一剑的决绝……最终,是死别。
他闭上眼,将那田间传来的欢声笑语隔绝在外,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却仿佛被这温暖的画面烫了一下,升起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渴望。
神界……但愿神界之法,并非虚妄。
他在心中默念,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道心,此刻竟泛起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但愿……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机会弥补,有机会去知晓,去给予她所向往的一切。
千万不要,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转身,白衣在风中微拂,身影依旧孤绝,却仿佛被那寻常人家的暖光,映照得愈发清寂。他朝着花千骨旧居的方向走去,脚步似乎比往日,更沉重了几分。
白子画在花父墓前静立良久,方才那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他素来清冷的眸中,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是迟来的领悟,是刻骨的悔恨,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他未曾给予小骨的,或许正是这般触手可及的温暖。如今,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渺茫。
回到绝情殿时,暮色已沉。如果小骨还在,这会儿应撒娇闹着让他陪她吃饭吧。
“尊上!”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落十一众人见他归来,立刻迎上前,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身后,还跟着眼眶微红的幽若,以及神情关切的舞青萝、火夕等人。显然,幽若已将神界领帖、群仙宴在即的消息传开了。
“尊上,神界……神界真的回应了!他们接了帖子,下月十八便会赴宴!”幽若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是欣喜于事情有了转机,又是后怕于白子画先前决绝的行为。
白子画脚步微顿,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担忧与期盼的脸,最后落在落十一身上。他看到了落十一眼中为花千骨可能复生而燃起的真切喜悦,然而,在那喜悦之下,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连落十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茫与失落。
白子画心中明了。糖宝……
那只为救小骨而消散的灵虫,与小骨魂魄相连,是小骨视若性命的存在。正因糖宝的离去,小骨悲痛欲绝,冲破封印成为了妖神……
若小骨复生有望,那糖宝呢?这份被遗忘的亏欠,如同潜藏的暗伤,此刻在希望的映照下,隐隐作痛。
“我知道了。”白子画的声音依旧低哑,却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带上了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喷发前的平静。他看向众人,最终目光定格在远方缥缈的云海“下月十八之前,任何人不得再来绝情殿打扰。”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将所有的恐惧、期盼、悔恨与那刚刚窥见的一丝人间愿景,统统炼化成支撑他走下去的意志。他不能再失控,他必须保持清醒,直到亲眼见到那所谓的契机。
“是,尊上!”落十一率先躬身应道。
幽若也用力点头,抹去眼角的泪花:“尊上,我们等您和师父的好消息!”
白子画未再回应,转身步入殿内,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他盘膝坐于寒玉床上,闭上双眼。
这一次,他脑海中浮现的,不再仅仅是诛仙柱下的血色和那亲手杀死花千骨的那一幕,更多了田埂边那壮汉宠溺的眼神,妇人鼓起的腮帮,孩童清脆的笑声,以及……小骨曾经望着他时,那带着憧憬与卑微的、亮晶晶的眼神。
各种画面交织,最终凝聚成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带着摧毁一切又重塑一切的力量。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无论神界之法是真是幻,他都要抓住这一线生机。他要他的小骨回来,然后,倾其所有,去学会如何给她,她真正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