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藏野安,但代王藏慎周还是会眼前一亮。
藏慎周心中描绘过千百种藏野安长大后的样貌,但真正见到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想象全然逊色不堪。
他是苍朝本地人,藏野安的母亲,他的正妃同样,他们身高属于中庸水平,但藏野安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根本在俯视他们,不过他的眉眼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锐利如同刀剑,能够戳进人的心里,放松时便已锋芒毕现,严肃时更是威严,仿佛天生就应该高人一等。
尤其是这满头的灰发,完全是他们王室的象征,还有他看过的红莲胎记,让他的心激动万分。
在这么多人眼前,他甚至有落泪的冲动,这么多年了,他的足迹遍寻苍朝大地,从意气风发的摄政王到好像年长了十岁的老头子,其中滋味只有他知道有多么难堪,苦楚仿佛浓缩的胆汁冲撞他的心,又疼又苦。
他张了张嘴,几乎喊不出儿子,相顾之下,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抱了抱他。
藏野安没有这样复杂的情绪,他仅仅是充满戒备的,僵硬的回抱。
所有人都说这是他的父亲,他知道父亲的含义,却不以为意。
狼族中不乏有狼子代替狼父成为狼王,甚至将之赶出去的例子,所以血缘关系他并不看重。
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浮门雪想要的就是这份血缘关系,他只能强忍着心中想要逃离的欲望。
“哎呦,哎呦,真是太感人了,你们看世子完全不排斥王爷,肯定是感觉到王爷的父爱了。”
“可不是,世子平常对人都很冷淡,现在肯和王爷身体接触是真将王爷当成了家人。”
夫妻俩在这里一唱一和,将本来寡淡的场景硬是说的感人至深,周围之人不禁为此感到满满的安慰。
福伯心里的芥蒂也渐渐放下,‘世子的模样当真是和王爷、王妃相似,上头想要找出这样一个人更不可能,真是老天爷也听到了王爷的祈祷,将世子送了回来,代王府终于有了小主人。’
福伯摸了摸眼角的泪滴,心中感慨万千。
“野安,这些年……过得好吗?”
藏慎周声音沙哑地开口。
“过得,好。”
藏野安还是不适应讲人话,说起来断断续续。
藏慎周领军打仗多年,经验丰富,怎么能看不出来他的野性,几乎是个文盲,但也怪不了这家人,只能之后好好补偿野安了。
“回家,父亲带你回家,想吃什么,穿什么,跟父亲说,父亲都满足你。”
“好。”
藏野安看看周围,没有她的身影,空气中也没有她的味道。
没来吗?为什么不来看我?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有些失望,藏野安藏起情绪,还是将这场仪式走完。
上了骏马,骑在藏慎周身边,一旁有敲锣打鼓声,还有无数鲜花拥簇,后方十里人马为其送贺,在京城最大的街上,万人注视下,骏马载着藏野安到代王府前。
鲜衣怒马,锋利眼芒,高冠银靴,俯视人时的那种傲气,上街看发生什么事的老少男女都为世子的样貌而惊艳。
“世子竟然这样俊美,比之裴公子不知如何?”
“你傻了,裴公子只是侍郎之子。这位可是代王唯一的继承人,之后能继承王位的世子,如何能比!”
一些少女叽叽喳喳:“世子好生帅气,而且不是裴公子那般冷俊,世子看起来攻击性好强。”
“若是能和世子偶遇,来场霸道世子爱上我该多好。”
“别贫嘴了,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家世,嫁过去不知道该受什么磋磨呢。”
“说的也是,我还是好好找找靠谱的夫君,母亲又给我拿来几家郎君的画像,其中有个相貌好不错的。”
当距离相差太大,事情离自己太远时,对于老百姓也没了什么吸引力,总归轮不到自己享受,在这凑凑热闹,八卦几句也便散了。
在王府前,藏野安觉得如芒在背,很多不善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想脱去这身障碍,冲过去将他们撕成粉碎,可惜心里记得浮门雪让他安分的命令,只是记下这些气息。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忽然一道熟悉的气味让他捕捉到,是浮门雪!
藏野安将头扭过去,一下子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她。
浮门雪笑着将手指树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不要表现,在人群之中静静望着藏野安的背影,看他逐渐消失在大门后面,才从人与人的缝隙中穿行而出。
藏野安学着浮门雪的动作,将手指放在唇上,仿佛这是浮门雪的手指,温柔地笑了笑,一身的郁气散去。
藏慎周有些莫名,但是此刻心中的高兴让他忽略了藏野安奇怪的动作,兴奋地带他去了祠堂,拜见了各位老祖,一笔一画将藏野安载进祖册,才颤颤巍巍放下笔,豆大的泪滴落下,打湿尘封的祖册,晕湿了刚写下的名字。
最后,藏慎周带藏野安来到了一处坟前,在府里建了一处坟!
这是大逆不道之事!
在最繁华的京城中,建一座坟,是极冲皇家气运之事,连苍朝各皇帝的坟都是离京郊很远。
但藏慎周却在代王府中建了这么一座坟。
坟中埋的就是藏野安的母亲,他的妻子,一个像风一般的女子——乐宛虹。
乐宛虹逝于藏野安失踪的那年,她得了肺痨,藏野安的失踪给了她最后的打击,临死前,她狠狠抓住藏慎周的手,指甲掐进藏慎周的肉里,指甲中渗着藏慎周的血,藏慎周低头伏在她的嘴边。
她说:“一定要找到我们的孩子,一定,答应我。”
铁血的汉子面对妻子苍白的面色,潮红浮于脸颊,泪也如今日接连不断落下,落进乐宛虹的嘴中,“好,我一定会找回孩子,不要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乐宛虹咂了咂嘴,笑容浮现于脸上,笑道:“慎周,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哭,你的泪是咸的啊……”
藏慎周感到囧意,第一次在妻子面前这样柔软,刚想擦擦眼泪,却察觉到乐宛虹的手在他手里无力,冰凉,他顾不上擦拭眼泪,连忙将乐宛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妄想温暖她。
可回应他的却是乐宛虹的闭目,这双手再也不会抓住他了。
流过血,流过汗的汉子,此刻跪坐在榻前,抱住床上冰冷的妻子,泪水像打开闸门的洪水流向她,将她淹没。
“宛虹,宛虹,说句话好不好?说句话好不好?告诉我这是假的,你没有走对吗。宛虹,别抛下我一人,我会孤单,我会难过。为什么抛下我走了……”
好几日藏慎周没有走出这间屋,福伯等人也不敢进,只是守在门前,他们知道这需要时间,即使是摄政王也不能豁免。
最后,藏慎周恢复了冷肃的表情,走出了房间。
然后,便是这大逆不道之举。
在代王府立了代王妃的墓。
除了福伯,和几个他的幕僚没有人知道。
他们惊诧过,劝过,但每次藏慎周都是冷漠以对,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觉得世道错了,为何不能让所爱之人时时刻刻陪伴自己?
他不要让她如此轻易离开自己,如此轻易去重新活过一生,她要和自己一起走,他们理应一起轮回。
世人凭什么拆散他们,他们是天生一对,即使老天爷要拆散他们,他不会妥协,他不会如愿。
日日夜夜,陪伴在乐宛虹的墓前,仿佛乐宛虹还没有走,仿佛他们还是一对普通夫妻。
虽然惊悚,但藏慎周的铁血手段还是让这件事顺利进行下去,除了他没有人进入。
藏野安对此并没有惊讶,他什么也不懂,也就是个原始人,一个月的突击教学还能有什么水平。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撞得地板咚咚响。
藏慎周站在旁边,看着墓碑“吾妻宛虹”,凄凉感涌上心头。
‘宛虹,我们的孩子找回来了,本想就这么去找你,可野安他还什么都不懂,待我能让他在这个鱼龙混水、虚假谎言的京城生活,便随你而去,你可一定要等我,不要被别人骗了。’
‘转眼间,野安都这么大了,他身量高,不知是随了谁,眉眼间和我相似,但是这张嘴唇像极了你,你能看见他吗,风采不输我当年。’
藏慎周的眼神深邃,仿佛跨越了时间长河,一直落到十几年前,乐宛虹还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
当时有多么温馨,之后便有多么凄凉。
所以,那些害他妻离子散的人,藏慎周眼睛里充满阴冷的怒火,他定然不会放过!
藏慎周扶起藏野安,轻声说:“之后日子会好起来的,我们团聚了。”
离开幽静的祠堂,藏慎周命福伯。
“福伯,带野安去他的房间,累一天让他好好休息,然后随我将今日那些随礼一起整理。”
“是。”
福伯应下,对藏野安说:“世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