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西沉,逢魔时刻,金灿灿的晚霞像开到荼蘼的向日葵,慷慨地给远处湖泊、近处树叶和少女的眼底都染上鎏金。
然而少女无心欣赏这美景——她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山脚,走得口干舌燥。所以东京咒术高专到底有多大啊!
又转过一个弯,山脚那条笔直的公路终于呈现在她眼前,她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个人。
一辆黑色商务轿车停在路边,车旁背对她站着一个高挑的、穿着黑色制式大衣的身影。
看着对方那熟悉的栗色大波浪长发,户川遥下意识喃喃出声:“……妈妈?”
不,不可能……
女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皮肤白皙,戴着珍珠耳钉,化着得体的淡妆,黑色制式大衣内是同样的制式西装。
是完全陌生的脸,气质也更加柔和一些。
女人看了她两秒,双眸微弯,露出温和的笑意:“迷路了吗?需要帮忙吗?”
户川遥回过神,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没关系。是高专的新生吗?”
户川遥更不好意思了,局促地盯着地面,小声回答:“那个……已经被拒绝入学了……”
“啊……夜蛾老师稍微有点严格了呢。”女人的嗓音偏低,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莫名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没关系,我会再跟他说说的。”
户川遥一愣:“那个,请问您是……”
“我叫观月静。既是高专的老师,有时候也会作为辅助监督出任务。”
“您、您好,我叫户川遥。”户川遥礼貌地鞠了一躬。
“不用这么拘谨。”浅淡的茉莉花香袭来,女人走到她身前,用带着笑意的碧色瞳孔温柔地注视着她,“以后好好相处吧,遥。”
要不是有观月老师,户川遥可能到家都已经半夜了。
户川遥手里拿着观月老师给她的一瓶水,下车后冲她感谢地鞠躬:“今天真的麻烦您了。”
“都说了不用拘谨呢。”观月静也站在车边,看着她,疑惑道:“不过,这么晚了还要继续打工吗?不早点休息吗?”
——两人此刻正站在甜品店门口。幸运的是,甜品店还没打烊。
户川遥赧然回答:“这个……今天的工资还没拿……”
虽然有点丢脸,但跟工资比起来,脸算什么!
观月静笑了笑,体贴地不再多问,挥挥手同她告别了。
户川遥松了口气,回到甜品店,无视了池田润等人渴望吃瓜的眼神,淡定地拿钱走人。
今天是满月呢。
走在回家路上,户川遥放慢脚步,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清辉,突然久违地觉得放松了下来。
即使人间的灯火已经足够辉煌,即使黑夜不再需要它照亮,它还是持久地、坚定地发着光。
这亘古不变的存在,为多少人提供了慰藉呢。
清冷的月光,穿透千年时光,洒落在和室走廊上那个小小身影。
她身边的侍女语气为难地劝说:“光(Hikari)大人,该就寝了。”
富川光没有回答,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手布偶娃娃。
她和哥哥总是难以见面,她就按照哥哥的样子做了一只手布偶娃娃陪着自己,还给它取名为“小春(Haru)”。
数月前,哥哥蒙受了天皇陛下的召见,在殿前和七岁的禅院家长子禅院直人比试。
那一战她代替哥哥出场。原本被认为不适合战斗的“认知”类术式,第一次展现了它恐怖的威力……或者说,富川光展现了她惊人的咒术天分。
自那以后,“富川光”这个名字前就有了“天才咒术师”的称谓。
富川家更是名声大噪,收到的邀约不断——有的是祓除咒灵的请求,有的是结交的橄榄枝。
结交贵族自然是由哥哥这个唯一的富川家继承人出场。
而祓除咒灵则是她出面,坐着牛车到达地方,完成任务,再坐着牛车回到富川家,绝不多出现一瞬,以免露出破绽。
饮酒、作乐、赏曲……贵族们的聚会常常举行到很晚,今天也不例外。
“可是……哥哥答应了回来陪我玩手鞠。”富川光用手拨了拨身边那个缠绕着彩色丝线的球。
——也许哥哥已经忘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把球往不远处的院墙掷去,等着它自己弹回来——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自己和自己玩。
然而,也许是距离太远,也许是力度太大,手鞠离开她的手后,划过一道弧线,径直消失在围墙的另一边。
“……”她错愕地看了看它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
“这下总该睡觉了吧。”侍女语气无奈,“等您睡着了,我就去帮您捡回来。”
“好吧……”光勉强点点头。毕竟她并不是个很倔强的孩子。
她的天空,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有边界的,就是那一方围墙。
直到躺在旧衣箱里,她还在想——哥哥就和那只手鞠一样,总是去到围墙另一边、她看不到的地方。
意识渐渐陷入黑沉,即将睡着的时候——
“啪嗒啪嗒啪嗒”,不符合贵族礼仪的急促脚步声越走越近,再然后,“唰啦——”,隔扇门被谁用力拉开了。
户川遥听到动静,转过身,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手里拿着手鞠,笑盈盈地看着她:“我回来了,妹妹……光(Hikari)。”
一样的黑发黑眼,精致的五官,面对面站着的两人从长相来说简直像双胞胎兄妹。不同的是她还穿着一身甜点师制服,对方则比她高很多,一身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像是从平安京时代穿越而来的贵族。
垂眸静静凝视她,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仿佛不见底的深渊,翻涌着她难以读懂的波谲云诡。
——从气息上来看是咒灵,很强的咒灵。
被他注视着的户川遥仿佛被猛兽盯上的小动物,强大的压迫感让她的后背都不知不觉被冷汗浸透。然而在压力下她的头脑却越发冷静起来,飞速转动着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要打吗?这么强横的气息……哪怕职业卡片抽到有战斗力的职业,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打不过。
那么他有什么目的?有什么可以谈的条件吗?为什么他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伪装?变形?还是其他什么能力?……
少年注视着她的脸,眼底的阴霾忽然烟消云散,她身上的压迫感也随之一轻。
他将手鞠递到她眼前,歪着头冲她露出一个宛如稚子般纯粹的笑容。
——什么意思?警报解除了吗?
户川遥没有接手鞠。尽管他现在似乎表现得很友善,户川遥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对方是咒灵,是怪物。
见她不接,少年有些失望地扔掉手鞠。在户川遥戒备的视线中,少年举起右手,给她看他手上套着的和他精致衣着格格不入的一只手布偶娃娃。
“好久不见!”娃娃发出稚嫩的童声。
这个声音……户川遥突然想起来,她从医院偷跑回家后,发起了高烧。原来当时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们。
“你们……我当时发烧,是你们救了我?”
“是的哟,还帮你把房子修好了。”娃娃说。
“……谢谢。”户川遥低声说。
“不客气呢。今天还遇到讨厌的人了吧,要帮忙杀掉吗?”
讨厌的家伙?指的是杉原进?动不动就杀人,果然是咒灵的思维方式。
户川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一瞬间外露的厌恶情绪被面前的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愣了愣,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光……讨厌我吗?”
“不是讨厌你。”户川遥平静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神情一松,刚要露出一个微笑,微微翘起的唇角却又立刻在她语气冷淡的下半句话中冻结——
“说实话,我讨厌所有咒灵。”
“而且,我叫户川遥,不是光。”
……
我讨厌所有咒灵——等了一千年的人这么对他说。
少年低下头,垂下的碎发遮掩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压迫感再一次更汹涌地席卷而来,却小心翼翼绕过了她,在和室里掀起一阵狂风,吹得隔扇门摇摇欲坠。
这声音让少年如梦初醒,他再次抬头,努力扯了扯嘴角勉强冲她露出微笑:“对不起……请相信,我不想伤害遥。”
户川遥疑惑地看着他——很奇怪,对方和她见过的咒灵都不一样,对她没有丝毫敌意,甚至单方面对她报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亲近感。但户川遥心里并没有卸下防备,毕竟那是咒灵,是怪物。
少年专注地凝视着她,眼中酝酿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遥是我唯一的同伴。”
户川遥对此不置可否——同伴……又是这个词,最近听到的频率似乎有点高。
和怪物成为同伴?怎么可能。
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少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前。他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与千年前那个夜晚,手鞠消失在围墙另一端时,妹妹的表情重合了。
户川遥别开了脸,不再看他。
“……我打扰了。”
最终,他低声说完这句话,身影如雾气般,消散在满月的光辉中。
四周和室的景象也如玻璃碎裂,露出她家原本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