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关闭,将秋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赵明耀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堂中,望着墙上那幅万里江山图。烛火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愈发莫测。
杀了许文熙,一了百了,可江望泞她会如何。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宁可从教坊司高楼跃下也不肯屈服的少女。
若许文熙死了,她会不会也跟着去?
这个念头让赵明耀浑身发冷。不,他不能冒这个险。
那就关着吧。
关到许文熙病故,关到江望泞彻底绝望,关到时间磨平一切。
“皇上,”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夜深了,该歇息了。”
赵明耀没有回头:“贵妃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许大人深夜入宫,放心不下。”郑琼知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盏安神茶,“皇上,许大人他……”
“朕让他去静养了。”赵明耀接过茶盏,语气平淡。
郑琼知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却一阵发寒。她太了解他了,这种平静背后,往往藏着最残酷的决定。
“皇上,”她轻声问,“您真的要……”
“贵妃不必多问。”赵明耀打断她,“后宫不得干政,这个规矩,你该懂。”
这话说得重了。郑琼知脸色微白,却仍坚持道:“臣妾不是干政,只是,不忍看皇上做会后悔的事。”
“后悔?”赵明耀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自嘲,“朕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五年前不是我救她出教坊司,最后悔的就是给他找许文熙,让许文熙娶她,如今,不会再后悔了。”
他放下茶盏,看向郑琼知:“贵妃若无事,便回宫歇息吧。”
郑琼知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最终福身:“臣妾告退。”
走到殿门口,她又回头:“皇上,有些东西,强求不来的。您越是想握紧,它越是会从指缝间溜走。”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赵明耀一人在大殿中。
赵明耀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天。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握紧了窗棂,木质发出轻微的声音。
天牢阴冷潮湿,弥漫着霉味。
许文熙被关在单独的牢房里,没有镣铐,也没有刑罚。
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甚至还有书籍可读。
可越是这样的优待,越让他心中发寒,这也就意味着,赵明耀不打算给他一个痛快,而是要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消磨意志。
他不怕死。
从选择站队那日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他怕的是,江望泞还在那人手中,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狱卒每日来送饭时,总会低声说一句:“许大人,静妃娘娘今日很好。”
他知道这是赵明耀的授意,是在告诉他,让你乖乖待着,她就能平安。他若不安分,她便不好过。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
秋去冬来,天牢里冷得像冰窖。
许文熙的身子本就因北境的伤还未痊愈,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快垮了下来。
他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后来整夜整夜地咳,咳出血丝。狱卒请了太医,开了药,却不见好。
他知道,这不是病。是这牢房的阴冷,是心中的郁结,是赵明耀的慢性毒药。
那药就下在每日的饭食里,无色无味,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几味药材与那毒相克,不但解不了毒,反而加重了病情。
赵明耀要他死,却要他死得自然,死得合理。
也好。许文熙想,至少这样,江望泞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咳血越来越频繁,他开始整日昏睡。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他总强撑着,在墙上刻字。
有时是一首诗,有时只是一句话。
“望泞,珍重。”
“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勿念,勿悲。”
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浅。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耗尽。
腊月初八,雪落京城。
许文熙在昏睡中,听见狱卒的惊呼:“许大人,许大人。”
他勉力睁开眼,看见狱卒惊慌的脸,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传太医,快。”肖木的声音焦急。
不必了。
许文熙瑜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墙壁。狱卒忙凑过去看,只见最后一行字,是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告诉望泞,好好活着。”
手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恍惚中,他看见江望泞穿着那身大红嫁衣,笑着向他走来。她说:“文熙,我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左右为难。
只是对不起,望泞。答应要陪你一辈子的,我,食言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京城。天牢里的血腥味,被风雪吹散,不留痕迹。
*
静思苑里,江望泞正对窗绣着一方帕子。针突然扎进指尖,血珠渗出,染红了素白的绢面。
她心头猛地一悸,莫名地慌乱。
“娘娘,”宫女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了?”
“没事。”江望泞放下针线,“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郑琼知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
“姐姐……”她声音发颤,“许大人……许大人他……”
江望泞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
“他怎么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郑琼知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天牢传来消息……许大人……病故了……”
病故?
江望泞怔怔地坐着,良久,忽然笑了:“知知,你别骗我。文熙不会的,他说过要回来的。”
“姐姐……”郑琼知抱住她,“是真的,太医说,是旧伤复发,又染了风寒。”
江望泞推开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姐姐,你去哪儿?”
“我去见他。”江望泞声音很轻,“他一定在等我。”
她走出静思苑,走向养心殿。雪落在她单薄的宫装上,很快化开,留下一片湿痕。
养心殿前,侍卫想要阻拦,却被她冰冷的眼神慑住。
“让开。”她说,“我要见皇上。”
殿门开了。赵明耀站在殿中,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来。雪水从她发梢滴落,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泞儿”他声音干涩。
“文熙呢?”她问,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慌。
“他,病故了。”赵明耀移开目光,“朕已命人厚葬。”
“我要见他。”江望泞打断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望泞,人死不能复生。”
“我要见他。”她忽然提高声音,眼中终于有了情绪,“赵明耀,你把他还给我。”
她冲上前,抓住他的衣袖,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眼泪终于落下,滚烫的,灼人的。
赵明耀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中剧痛,却只能硬着心肠:“泞儿,你冷静点。许学士是病故,这是太医的诊断的。”
“病故?”江望泞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声凄厉,“赵明耀,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天牢那种地方,若无你的授意,他怎么会病故?”
她一字一句道:“是你杀了他。是你,用最卑鄙的方式,杀了我夫君。”
这话像一把刀,狠狠刺进赵明耀心里。他想否认,却张不开口。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泞儿,”他最终道,“朕,是为你好。”
“为我好?”江望泞大笑,笑出了眼泪,“把我夫君关进天牢,慢慢毒死,这叫为我好?赵明耀,你的爱,真让人恶心。”
她转身,背对着他:“皇上,臣妾求您一件事。”
“你说。”
“放我出宫。”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文熙死了,我在这世上已无牵挂。您若还念着一点旧情,就放我走。让我去江南,去他墓前了此残生。”
赵明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放她走?不,不行。许文熙死了,她就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可若不放,她眼中那刺骨的恨意,会将她,也将他,一同烧成灰烬。
“好。”他听见自己说,“朕,答应你。”
江望泞没有回头,也没有谢恩,只是缓缓走出大殿。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是要将所有的罪恶都掩盖。
*
江望泞被软禁在静思苑,等待出宫的日子。
赵明耀却开始频繁地病倒。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后来开始咯血,太医却查不出病因。
郑琼知日夜守在床前,看着他日渐消瘦,心中疑窦丛生。她悄悄取了赵明耀的药渣,托宫外的太医查验。
结果让她如坠冰窟,药里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已深入肺腑,无药可解。
下毒的人是谁?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这日,赵明耀精神稍好,召江望泞到养心殿。
他靠在榻上,面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清明:“泞儿,你恨朕吗?”
江望泞站在殿中,垂首不语。
“恨也好。”赵明耀笑了,笑容虚弱,“至少,你心里还有朕。”
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朕时日无多了。太医说,最多还有一月。”
江望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
“没想到吧?”赵明耀看着她,“朕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被别人算计了。”
他示意她走近些。江望泞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
“泞儿,”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滚烫,“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五年前是,五年后,更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朕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朕,还是想告诉你。那年你入教坊司,朕不是不想救你,是救不了。父皇正在气头上,谁求情都没用。”
“后来朕暗中打点,让人照拂你,可你,恨朕入骨,从不肯接受朕的帮助。”
“再后来,朕想娶你,可你是罪臣之女,父皇绝不会答应。朕只能等,等朕有了权力。”
他咳嗽得更厉害,咳出血来。江望泞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朕知道,许文熙待你好。朕嫉妒,发疯似的嫉妒。所以朕,做了那些混账事。”
“泞儿,”他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诚恳,“我错了。从开始就错了,若当年我能勇敢一点,若后来我能放手,或许,我们都不会是今天这样。”
江望泞的眼泪终于落下,滴在他手背上。
“别哭。”他抬手,想替她擦泪,手却无力地垂下,“我不值得你哭。”
他喘息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已下旨,追封许文熙为忠毅侯,配享太庙。他的墓,在江南。”
江望泞泣不成声。
“还有,”赵明耀从枕下取出一道圣旨,“这是放你出宫的旨意。从今日起,你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会再拦你了。”
他将圣旨塞进她手中:“走吧,泞儿。离开这吃人的皇宫,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江望泞握着那道圣旨,手抖得厉害。
“皇上……”她终于开口,“是谁,下的毒?”
赵明耀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复杂:“重要吗?这深宫里,想要朕死的人,太多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泞儿,最后,能再叫我一声明耀哥哥吗?”
江望泞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那双曾经骄傲如今却只剩疲惫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赵明耀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算了。”他闭上眼,“你走吧。”
江望泞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口,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明耀哥哥……保重。”
说完,她迈出殿门。
阳光刺眼,雪后的空气清冷。她握着那道圣旨,一步一步,走向宫门。
身后,养心殿里传来凄厉的哭喊:“皇上——”
钟声长鸣,九响。
皇帝,驾崩了。
江望泞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她继续向前走,走出那道困了她半生的宫门。
门外,是自由,也是孤独。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宫墙的轮廓,也模糊了来时的路。
从此,这世上再无江望泞。
只有江南烟雨里,一座青冢旁,多了一个守墓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