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已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怜音居的,或者他已无暇顾及,就像一个溺险沼泽里的人,濒死之际,脑海中不受控地掠过一幅幅残影。于他而言,那些残影大多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清,可那些哭喊、怨怼、讥笑却无时无刻不从那黑色中汩汩涌出,将他紧紧地包裹,缠绞得他几乎窒息。
“——轰隆——”
天际流过一道蜿蜒曲折的闪电,闷雷滚滚而至,旋即暴雨倾盆,仿佛是自那黑色中漏出的,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向他,叱责他业已背负的冤孽。
下了马车,章苍上前去搀扶,却被他甩袖推开,不由怔愣在原地。他不知他在牢中究底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出来时面含笑意,神情却有些恍惚。
此刻隔着雨帘,他见沈未浑身俱被大雨浇透,却又拒绝任何搀扶,只身磕磕绊绊地走上台阶,于廊下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落寞而单薄。章苍默默跟在他身后,纵是不知适才牢中情形,此际大抵亦能猜透三分。
这时,有个使数撑了把伞走近,遮在沈未头顶,亦步亦趋地跟着。许是浑身的力气皆已被耗尽,他没有再推拒,只是临蹬阶入正房时,终是碍于目盲,又因着雨天湿滑,失足摔倒在石阶上。
撑伞的使数见状,忙将伞搁在侧,弯身要去扶他,却又被他冷言斥道:“走开。”
闻言,使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章苍,一时无措。章苍走近,抹去满脸的雨水,边拧衣袖边解释道:“相公今日唱得乏了,心情不大好,你去灶厨备碗姜汤吧。”使数闻言,又瞥了眼仆在阶上的沈未,只叹了口气,退下了。
沈未于冰凉的石阶上半跪着,檐顶雨势如注如瀑,从头到脚尽数泻在他身上。乌黑如墨一般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他脸上,他仍睁着眼睛,任雨水冲刷洗涤,兀地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在他颊上点出浅浅漩涡,只还未待雨水蓄积,漩涡便又消失不见。
他缓缓站起身,复往前行,好似狂风骤雨中一只茕茕孑立的孤雁,折了双翼,笨拙踮足于密箐湖泽,找啊找,却始终不知前路为何。短短五级石蹬,他走了太久,好容易跨过正房的门槛,跌跌撞撞行至榻前,似是已然撑至所能之极限,他猛地俯下身,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哇”地吐了出来。
章苍见状,忙疾步行至他跟前,伸手轻抚其背,心内郁愤至极,却终是什么都没问。
沈未吐得厉害,先前用过的膳食一应吐了还不够,吐至最后,只剩下寡淡的酸水。他面色涨红,身子颤抖不止,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片时,他只觉喉头一抹浓烈的猩甜激涌,鲜血自他唇舌间流溢而出,同地上的污秽交织,只是对他来说都一样。
不过是无尽的黑,叠加无尽的黑罢了。
便叫这黑将他彻底淹没。
最好永远不再醒来。
“主子!”章苍低吼道。他再也不能佯作无事发生,扶沈未斜欹在榻上,淋湿的双目染上绯红色,扭头边走:“我去找大夫。”
“——站住。”沈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嘶哑得仿佛一湾干涸的湖泊。
“别去。”
窗外仍是大雨滂沱,似是恫吓,又似是立威,打落满树合欢。榻侧,雨水顺着沈未的衣角,嘀嗒嘀嗒地淌落在地。
“可主子……”
“我没事……”沈未侧首,方才通红的脸此刻却有些苍白,虽仍气虚体弱,神色较之方才反清明几分,只声音犹有些颤抖:
“好容易撑至现在,你去了,我便是白费这番功夫……”
章苍闻言,垂于身侧的手不觉又蜷握成拳。他心内明白,若是现在就去寻大夫,那便坐实了沈未自大牢回来有恙,终不免引起魏贼猜疑。看此刻沈未情状,便知此事必定牵涉重大,实应小心谨慎为上。可他既奉常炁之命护沈未安危,又岂能坐视不理。
正当犹疑不定,逡巡难决时,沈未已抬了湿漉漉的衣袖,拭去唇角那抹刺目的血迹,低首,双目定定指向某处。蓦地,发间残雨攒成一豆,自他额角滑落至眉峰,却并未为其所阻而停滞,亦不曾改向,反顺流而下,在他的眼中融化。
他闭目,那雨珠便压过细密的睫,凝成一滴泪。
“次日丑时,再同我去个地方罢。”
雨大风急,至午后仍不见歇止迹象,地面积水几要漫过脚踝,除过确有要紧事的,没人愿意在此等鬼天气出门。且不言那些成日奔走街头巷尾的货郎,便是铺面原设在马行街上的店肆,亦有不少关门歇业的。
故是日,嵇葵宁早早收了诊,待雨势稍小,便同刘盘夫妇作别,撑伞还家去了。虽一路上小心翼翼,多寻拣水浅处踮足而行,奈何家在田间,阡陌无不泥泞横流,胶着难行,到家时,鞋履仍不免拖泥带垢,衣裙亦淋湿了大半,模样甚是狼狈。
行至檐下,她低头,伸手轻轻扑落身上的泥水,忽闻院内传来清泠轻笑:
“家中何时钻进一只小花猫,瞧来还是刚洗过澡的。”
嵇葵宁抬起头,见嵇槐序正立于廊下,手中持把天青色油纸伞,笑吟吟望着她,登时勾弯十指竖在颊侧,面作凶厉状,狠狠朝他“喵”叫。
嵇槐序见状,面上笑意更甚:“巧了,适才母亲恰唤我去寻只猫儿来,说要炖锅十全大补喵喵汤与阿葵吃。我看你这只便不错,想来不必出门再寻……”
“——可是阿葵回来了么?”话未说完,崔秋便自灶厨探头出来,瞧见女儿立在檐下,不觉面露欣喜。却见其衣衫叫雨淋湿了大半,目光便又添得少许担忧,关切道:
“快进屋拿沐巾擦一擦,再换身衣裳,外头风大,仔细着凉了。”说着,她扭头瞥了眼嵇槐序,似念及什么,语中显出难掩的开怀与欣慰:“今日我特地买了条鲫鱼,煮来做酥骨鱼,给你哥哥好生庆贺庆贺,也与你好生补补身子。”
嵇葵宁闻言,眼睛登时变得亮晶晶,不由兴奋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崔秋笑了笑,故作神秘:“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傍晚时,暮霭沉沉,雨势渐疏,只阴风低号徘徊着,不时于窗纸上砸出声声闷响。偶有几缕漏过窗隙拂入屋中,吹得案上烛舌摇曳,连带桌边三人的身影亦颤晃不定,恍如风雨浮萍,时交时散。
几上摆着酥骨鱼、糖蒸茄、三煮瓜等几样菜肴,色泽鲜美,香芬扑鼻,观之嗅之品之,皆叫人神酣涎垂。
嵇葵宁原最喜娘亲做的糖蒸茄,搁在平素,她早便动筷大快朵颐。只今日心上挂着桩要事,方帮着将菜品上齐,她便歪了脑袋蹭到嵇槐序身旁,佯作失落状,有模有样地叹道:
“哥哥如今长大,愈发有了自己的主意,竟也学会藏着掖着,便是逢遇喜事也不与妹妹说了……”
嵇槐序被她这副卖老的作态逗笑,低下头,温柔地瞧着她,眸光澹澹,温若星辰:“是啊,哥哥长大了,可阿葵还是小孩子,所以不能告诉她。”话落,竟还摆出副无辜的表情,仿佛此事同他无关似的。
嵇葵宁自是不依,撇了撇嘴,扭头撒娇道:“娘亲……”
崔秋笑了笑,不似嵇槐序那般作哈哈打哑谜,一面举筷与她夹了块糖蒸茄,一面慈蔼道:“你哥哥近日里谋得了份私塾的差事,也是在濯州城里。虽个不是官学的塾师,教书到底也算体面安稳,往后你二人相伴入城,我也更放心些。”
嵇葵宁蓦地滞住,唇角笑意亦逐渐消失。
“是么……”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重落在嵇槐序身上,见他仍是温和笑着,不由跟着牵唇笑了笑,却又与他错开视线。
“那便恭喜哥哥了。”
夜风潜入,烛火一瞬幽微,顷之复又明亮。光线柔和,将嵇槐序的面颊轮廓勾勒得清晰,却因其坐位稍远,只能映亮半边面容。闻言,他只点了点头,似并不在意,提箸道:
“菜要冷了,用饭吧。”
雨淅淅沥沥下了许久,久到万籁沉寂,天地间只余此单调。正房戌时便已熄了灯盏,小审亦早早钻进自己的木窝,蜷作圆团状呼呼睡去。怜音居紧闭的门扇后,两个值夜的使数斜倚着彼此,嘴角淌一串哈喇子,亦睡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无人注意的西角门,一辆马车自内迍迍驶出,踏着夜雨,疾疾向北而行。
约莫一个多时辰,马车辘辘攀山,扪萝刳木,终停在山腰一座破旧的寺庙前。此刻天色甚晚,寺庙大门早已关了,四下古树婆娑,漆黑一片,全无人影踪迹,只山深处不时飘来几声凄厉猿鸣。
章苍披蓑戴笠,利索跃下车辕,上前轻叩了叩门。
不多时,朱红色的门扉虚掩开一条细细窄窄的缝,自内倾泻出十分微弱的灯光。一双眼睛透过缝隙试探地往外扫视,并问道:
“何人深夜叩门?”
章苍见状,后撤半步,弯腰拱手道:“僧敲月下门。”
那小沙弥闻言似仍不放心,颇为警惕地检视一番,方撤下粗重的门闩,放他们进来,确认并无其他人后,方重新阖紧寺门。
忽一道流光划过天际,抹亮门楣所悬之竖匾,其上文字漫灭,依稀可辨为:
居然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