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玹离开后,正院的婢女来请姜灿,说是姜清等她一起用暮食。
而今姜灿最不想见的就是她了。
这个时候找她过去,用膝盖想也知道对方要问什么。
那婢女再次恳请:“今日伯爷与二娘子等归家,夫人颇是伤怀不舍,眼下唯女郎在跟前,请女郎万莫推辞。”
姜灿愀然,却又无法反驳。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子啊,一座孝道压下来,就能砸死人。
热孝期中,纵是姜清这里也不见一点荤腥。
但即使是斋食,府上的厨司也很用心了,假煎肉、玉井饭、雪霞羹……变着花样叫主家打开胃口多进一些。
姜清身边站了两个妾室,伺候布菜的。
其中有位姓刘的姨娘,才不过桃李之年,姜灿上次见她还打扮得非常鲜嫩,因为皮肤格外白,姜灿还多看了两眼。而今新寡,身上穿的春衫是老气横秋的颜色,首饰也都摘了下来,只戴一根银簪子绾发。短短一个月的差别,整个人就从年轻里漫出了一种暮气沉沉的寂然。
姜清让她给姜灿夹了一筷牡丹生菜。
姜灿不习惯地道了声谢,对方反倒惶恐地说:“女郎折煞妾了。”
姜灿忽然就有点饱了。
饭毕,姜清由着两位姨娘们捧盂递茶漱了口,擦擦手,再让姨娘们也都下去,才问她道:“怎么,灿灿对她们不忍?”
姜灿犹豫了一下:“也不算,就是不惯这样的。”
伯府里没有这样讲究的规矩,姜清是知道的,就是阿嫂在世时,兄长后院没人,阿嫂待底下下人也十分仁善。
但她不以为然:“就是要这样,你今日学着些,她们才不敢怠慢不敬你。”
“当初我新入府,面对得势的老人亦是忍让、避其锋芒,可又有什么用,险些让那媵妾抬了侧室。”
姜清轻轻地“哼”了一声,那柔美脸庞上的神色逐渐变冷,应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不过而今后院里再也没什么宠妾、爱妾需要她忌惮的,她自然而然地享受着作为主母的顶级待遇——
丈夫死了,而今她是这群妾室的唯一领导,她们会不会被克扣、守孝乃至守寡的日子好不好过,都得看姜清的眼色。
姜灿微微垂下了头。
她其实是很能理解姜清道立场的,但主母有主母的恨,公府里又有多少人是自愿呢?
那个被误杀的赵姨娘难道是自愿的?
姜清不会想到自己这侄女对倒霉的赵姨娘生出了怜悯,她早就将这号人忘在了脑后,当时被扼喉濒死的窒息也尽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扬眉吐气。
当然,还须得在袭爵的旨意下来前让陆玹孝期沾上丑闻,失去资格,才算真正扬眉吐气。
是以她问姜灿:“今天他同你说了什么?”
姜灿早料到青骊会事无巨细与她回禀,本就没打算瞒,也没什么好瞒的,善意的几句提醒罢了。
孰料姜清听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满意道:“我就说我不会看错。”
“灿灿,他果真待你不同。”姜清含笑打量她。
姜灿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一下午也没琢磨出什么东西来,至多得出个陆玹“人好,坏在长了张嘴” 的结论,怎地到了姜清这儿,就“果真不同”了。
姜清嗤笑:“你不要看他冷面冷语就吓着了,他这个人,对真看不上的是什么样,你没瞧见吗?”
姜灿不说话了。
姜清拍拍她的手:“跟你阿父说,焕焕的药吃完了,再写信告诉一声,请咱们郎中给她配。”
姜灿低头应“是”。
灯下看她,姜清发现,自己这侄女像极了她阿母。
只女郎家现在眉间还有些稚气,再过两年,必是绝色。
姜清满意,见她打扮素净,便将自己鬓边的脂玉簪子取下来插进了她发间。
她如今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侄女,听话乖巧,又这副容貌,天生就该用来帮她一起把爵位留在自家人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一年散一魂,七日去一魄,三年魂尽,七满魄尽,所以前四十九日,每逢“七”日,都要祭奠亡魂。
江陵公五七这日,府里依旧请了人来诵经超度。
府里人来人往,没有姜灿什么事,她干脆整理了一下手头供奉完的佛经,拿去捐给寺庙。
原是想着去城中的大慈恩寺更近的,但先前又在静心庵供奉了长明灯,思考最后,姜灿还是选择了后者。
马车辘辘,一路春光如海,风轻云淡,冲刷了公府里带来的惨淡心情。
姜灿捐了佛经,又代姜清捐了香油钱。
此前她日常所抄的佛经分了三部分,大部分都拿给妙心或者圆觉,转交给了陆玹,另一部分是给姜清的,剩下自己攒着,积一份功德。
这次拿来的就既有先前攒下的,又有给正院的,以及正院婢女们所抄的,姜灿都拣字迹清晰的拿来。
主持谢过她,并提议:“庵中有法会,女郎不妨过去听听。”
姜灿还了一礼,笑道“好”。
因有免费的讲经,附近村民百姓都来了,几座宝殿非常热闹,姜灿尝试着挤了挤,没挤进去,很干脆就放弃了,就在几间侧殿里转转挺好。
时值暖春,小娘子小郎君没有不爱俏的,都换上了鲜亮的春衫。
她一身茶色襦裙,落在旁人眼里,眉目澄清,天然雕砌。
姜灿感觉到有视线追随自己,扭头巡睃,对上一个约莫四十余的尼姑,姜灿眼神算不得太好,茫茫人群里,只觉得对方神清骨秀,气质超群。
见她看来,对方朝身边的小尼姑示意了几句。
那小尼姑迎上前来,合十道佛,问:“女郎可是江陵公府人?”
姜灿惊讶:“小师傅怎地看出来的?”
这个年纪的女郎家,穿得这么低调沉稳的不多见,应就是刻意避开了。
小尼姑只微笑道:“我们师父有件东西,想请女郎转交贵府世子。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姜灿说着一愣,忽地清醒了,朝那位师父看去,果然于那沉静淡然的面目之上瞧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她沉默了下,开口:“请问,是……德慈师父吗?”
姜灿是一个柔软到常令人咬牙叹息的女孩子,所以不会明白,为什么恨意能这么强烈、长久。
强烈到迁怒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子。
长久到亲子持续十数年探望,不肯相见,就连对方拖人转赠的生辰礼,也要拒绝。
如果陆玹身上处处是江陵公的影子便也罢了,偏他洁身自好,容貌全无一丝相似,又十分争气。
姜灿将木匣推到对方面前,还未开口,头皮就已经麻了。抬头觑眼陆玹,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位师父说……”她小心地道,“方外之士,生辰这种凡尘俗事,如浮云流水,早已不着于心。礼赠之物,只会缠缚人心,于修行无益……”
【阿弥陀佛,陆施主若有心,不如将此些身外之物布施给贫苦,积德行善。】
陆玹好像能想象出生母说这话时,面上淡然恬静的神情,但仔细深想,又有些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他缓缓地垂下眼睫。
“知道了。”
姜灿松了口气。
却又听他问:“打开看过吗?”
谁?她吗?
姜灿当然道:“没有!”
“看看。”吩咐的语气。
姜灿这时不敢惹他,照听办事。
打开匣子,里面用柔软的锦缎包裹着,展开以后,是一串佛珠。
透明的,白水晶。一百零八子。
因为太透了,姜灿的目光被吸引了很久,然后才明白他那个问题究竟问的是什么。
身外之物……但凡对方收到这份礼物后打开看过一眼,便知并非金银俗器。
她心里一跳,说不出为何感到难受。
水晶本就稀有,更别提透度这么高的水晶,白水晶所打磨的佛珠又是所有材质中最为殊胜的。
这份生辰礼,贵不在价值。
真的是很费时,很用心。
姜灿挠了挠手,挤不出安慰的说辞,只能道:“我可以替世子再跑一趟……”
“姜灿,闭嘴。”他轻声道。
陆玹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平静,可姜灿却能感觉得到,他浑身的气息都不对了。
那昳丽的眉眼中萦着霜意,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姜灿身体稍稍后靠,离他远了一些。
远离危险,是人性的本能,但她又忍不住关心了一句:“……你,你是不是不太好?”
陆玹撩起眼皮。
她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里面,盛映着担心、紧张,还有害怕。
“你知她是谁?”沉默片刻,他这么问了一句。
姜灿咬唇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消息倒是灵通。”
他讥讽了一句,“是你姑母告诉你的?”
“不是的,”姜灿好脾气地解释,“年前在静心庵,我自己瞧见世子了,后面去问的婢女。”
“没有看世子笑话的意思,只是想着,世子那时应也不想见到我,才没过去。”
陆玹想起当时,自己确实是看见了她新供奉的牌位。
他默了默,看着那双被误解后依旧澄澈的眸子,心里破天荒蔓起了轻轻的歉疚。
但他没有将歉意说出口,只是对着那串白水晶佛珠支支下巴。
“送你了。”他淡淡道,“拿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