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亦再见

    ——他似乎,总能够找到我的位置,无论是初见,还是重逢的再次相见。

    “我提前准备了些茶水和糕点,只是不知是否合江姑娘的口味。”

    那些阅读过不止一次的信件里,温润文字所勾勒出的清隽身影,如今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暖和而明亮的晨光为他镀上浅金色的琉璃边,恍惚间,如同朦胧而美好的梦境。

    花满楼,花公子……

    帷帽后,江晚的唇齿无声相依,皎梨衬着海棠,湮于其间的呢喃,好似花蕊交错间的秘密。

    面对邀请,像是被隔着白纱的“注视”灼烫了般,女人轻垂下纤长眼睫,平静如深潭的眸底似有微光乍现,却又迅速归于沉寂,未曾多看青年半分。

    “多谢花公子——妾身此番冒昧拜访,是为送先前信件里提及的药物。”

    江晚转身从凌五手中接过简朴的木盒,绣着缠枝兰花的裙袂触碰周遭花草枝叶,风拂过云尾般轻盈,步伐却端庄,一举一动都优雅。

    她将其间不过巴掌大的小瓶递给身旁的凌三,再经由他转交给花满楼,规矩又疏离,几乎是面对陌生人的态度。

    “此药,饮下即可,约莫半个时辰,便能见效。”

    “其间有一味药材,是妾身主家独有,性温良,若是花公子有顾虑,亦可寻人分辨。”

    凌三过手时,原本懒散倚在桌边的陆小凤登时直身凑近了来,叼着半块绿豆糕,看了又看琉璃瓶里灿金色的液体,听了又听像是游方郎中用来哄骗人般立竿见影的药效,未说信或不信,只用茶顺下去那口噎住了的点心,直道两句稀奇,对江晚的来历,好奇又重了三分。

    花满楼接过不算重的琉璃瓶,入手沁凉,边缘柔和,如同上好的玉雕琢而成,却无一丝人为的痕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温声启嗓。

    “江姑娘尽心至此,花某感激尚且不及,又怎会怀疑。”

    伴随着他的话语,木制瓶塞啪嗒一声被拔出,清雅的花香旋即悠然飘荡,丝丝缕缕,蜘蛛网般,轻巧而柔韧地勾绕在众人鼻尖。

    这一刻,感受到满屋子人的注视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花满楼却只微微一笑,饮下了这描述里近乎神迹的药,入口,是极淡的甜。

    “七童,这药怎么样?苦不苦?”

    “入口微甘,回涩且苦,但不重。”

    ——再次视物,说不曾期待,自然是假的,但眼下唯有等待,迫切,不会有任何用。

    “花某已经服药,见效既还有半个时辰,江姑娘舟车劳顿,不妨喝口茶,吃些糕点,也好歇息片刻。”

    花满楼把喝完的空瓶放回桌面,再一次的请江晚落座。

    他瘦长指尖所朝的方向,松软的桂花糕,香甜的各式蜜饯,还有壶极清雅的淡茶,也都搁在桌面。

    凌三是早就好奇了它们味道的,但没有江晚的准许,他也只是面不改色的站在旁边,像某种乖巧的大型犬,只有偶尔瞥上的一两眼叫人能瞧出来他的心思。

    “更何况,江姑娘不远千里而来,总要叫花某尽一尽地主之谊。”

    “……如此,便多谢花公子。”

    话已至此,加之陆小凤也在旁边笑嘻嘻的跟着劝,江晚再没有拒绝的理由,总归不多时便要离开,最后待上一会儿,似乎也无妨。

    凌五不好口腹之欲,落座后只沉默喝着淡茶,临座的凌三,介于有生人在场,且还记得要给宿主长脸,颇为文雅的小口小口吃起点心,那拘谨的克制模样,惹得陆小凤一阵调侃,直说叫他放宽了心和嘴巴。

    “唉,难得见凌兄这般话少,该喝上一杯美酒庆祝才是。”

    同凌三开着玩笑,陆小凤的眼神却是不动声色地在江晚和花满楼之间打了个转。

    两人落座后,先是客气的互相问候了身体和天气,随即又轻声交谈了几句关于花草的事情,本是友人间的久别重逢,言谈举止间,却显得格外客气和疏离。

    陆小凤看在眼里,挑起一边比常人粗许多的眉梢来,挑拣了个大的酸梅子吃,嘶了一声,便又听得花满楼出言。

    “江姑娘此番前来,不知打算停留几日?”

    这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江晚端着茶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潭水般沉寂的心底漾开微澜,却很快复归于平静,未曾显露分毫。

    她垂首轻抿了一口清茶,温热的液体带着淡雅的香气滑过喉间,却未能驱散深处的寒意。

    “妾身……”

    她开口,嗓音依旧柔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公式化的距离感。

    “此行目的已达,不便过多叨扰,待过会儿确认花公子双目无恙后,便该告辞了。”

    这话语里的疏离,陆小凤听得分明,他咀嚼酸梅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在两人之间又晃了一圈,只觉二人之间不知怎么的,就蒙了层叫人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纱。

    花满楼闻言,浅色唇角边温和笑意未减,他并没因这明显的拒绝而气馁,反而循着声音,将“视线”更准确地投向江晚的方向。

    “江姑娘此言差矣。”

    青年的嗓音舒缓,如春风拂过琴弦,每一个音调,都像落在江晚的心头,荡起未平的涟漪。

    “岂有客人刚送来良药,便转身而去的道理?如此,倒叫花某心中难安,仿佛是为了这药才虚留客一般。”

    他顿了顿,白皙而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盛了温茶的瓷杯边缘,继续道。

    “这几日,楼中恰有几株罕见的晚香玉将开,其香气幽远独特,夜间尤盛,江姑娘既喜花草,若不嫌弃,不如多留些时日,品鉴一二,也容花某略尽地主之谊,以答谢赠药的恩情。”

    花满楼的理由给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真诚的感谢,又投其所好,更隐含着善解人意的关切。

    ——毕竟,那药效果如何,尚需时间验证,她这个“送药人”似乎也该等到确定的结果才好彻底放心离开。

    江晚沉默了片刻,白纱帷帽之下,无人能窥见她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花满楼的“目光”,那是一种即使无法视物,也依旧专注而温暖的注视,如同日光精准地透过冰层,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感受到她细微的犹豫。

    她确实无法立刻决绝地反驳,那些关于花草的交流是她灰暗过往中极少有的、带着鲜艳色彩的片段。

    而且,她心底深处,大概也藏着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告别前,她想多看看,那双本该映着阳光和鲜花的眼眸,重新焕发出神采后,美丽而温柔的模样。

    “……如此。”

    江晚终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依旧轻缓,却少了几分方才刻意的疏离。

    “便依花公子所言,妾身……再多留一日。”

    花满楼唇角的弧度又扬起些许,他微笑着点头,继而转向凌三和凌五的方向。

    “凌兄、凌女侠,若不嫌弃,也请在寒舍小住,百花楼中有空置的客房。”

    凌三自然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眼巴巴地看向江晚,凌五则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表示一切都听从宿主的安排。

    江晚看着凌三那几乎要摇起来的无形尾巴,心下微叹,点了点头,却不知为自己还是凌三。

    “……那便麻烦花公子了。”

    “朋友相聚,本是乐事,怎会麻烦。”

    花满楼放下了茶盏,心也跟着稳妥的落实,他如此笑道,随即嘱咐人去准备房间。

    而后,接下来的时间,便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微涌的氛围中度过。

    花满楼与江晚交谈着,他学识渊博,言语风趣,总能将枯燥的东西说得生动且有趣,江晚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偶尔却也会被引导着回应几句。

    陆小凤插科打诨,拉着凌三细品花满楼珍藏的佳酿,只是不敢让少年剑客多喝,免得又醉的不省人事。

    他嘴里跌宕起伏说着江湖上的趣事,眼神却不时瞟向那两位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友人。

    都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一路走来,他总觉得,江晚那层客套的皮囊之下,藏着某种极沉重的东西,而花满楼,似乎正用一种惊人的耐心和温柔,轻轻叩击那层外壳。

    时间悄然流逝,半个时辰已过。

    屋里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集在了花满楼身上。

    作为焦点,花满楼本人反而最为平静,他依旧端坐着,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即将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蓦然间,他侧首极轻地“嗯”了一声,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是蝴蝶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七童?”

    陆小凤忍不住唤了一声。

    花满楼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仿佛在适应某种陌生而汹涌的感知。

    黑暗。

    眼前,是他早已习惯了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在那片浓稠的墨色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光晕,如同投入古井的月影,缓缓漾开。

    光与影最初模糊不清,带着朦胧的暖黄,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逐渐驱散周遭的寒意。

    紧接着,更多的光渗了进来,它们融成丝与缕,交织成片,不再是虚无的概念,而是真正的形态和色彩。

    先是模糊的色块,温暖的浅黄,应该是日光,沉静的棕,大概是桌椅的轮廓,清新的绿,来自窗边盆栽的叶片……世界像一个被打碎的万花筒,正在花满楼眼前缓慢而神奇地重新拼凑。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

    慢慢的,光线越来越清晰,轮廓也逐渐分明。

    他看到了对面带着担忧神色的陆小凤,这人已不自觉的站起了身;他看到了满脸紧张和好奇、却又忍不住探头张望的凌三,果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还看到了平静地投来视线、面容清冷的凌五,那柄内敛的大刀还被她背在身后。

    花满楼的视线扫过这些和想象有相似也有差别的面孔,最终,落在了那个安静的身影。

    清和晨光勾勒出江晚纤细的剪影,她戴着白纱垂落的帷帽,穿堂的微风拂过,轻纱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撩开,微露出了其下的容颜。

    那是真正的、世俗意义上的绝色。

    眉眼口鼻,无一不精雕细琢,组合起来,更是惊心动魄的昳丽,如同暮春时节最盛的海棠,繁花堆叠,秾艳至极。

    但更令花满楼心弦震颤的,是她周身的沉寂气质,和那双微微低垂的眼眸。

    蝴蝶羽翼般的鸦睫浓密,在眼睑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本是桃李年华,墨色瞳孔却幽深得像古井寒潭,沉静之下,是望不见底的寂寥与死寂,仿佛历经千帆,看尽悲欢,最终只剩无波的平静。

    白纱落下,花满楼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提起来,一阵说不清缘由的尖锐酸楚随即蔓延开。

    梦境中零碎的片段,四方天空下沉默的少女、严厉的呵斥、冰冷的规训……还有那滴穿过他掌心的滚烫眼泪,在这一瞬间都有了清晰而残酷的对应。

    他看见了,她。

    那被重重枷锁束缚、近乎枯萎的灵魂。

    江晚当然察觉到了花满楼过于专注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注视”,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帷帽拉得更低一些,落在大腿上的指尖微动,却又强自忍住,只是将洁白脸庞垂得更低了些,嗓音本就轻,这下更是要听不见。

    “花公子?药效…可是发作了?”

    她的声音唤回了花满楼的神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眼前的世界色彩饱满,细节分明,是他过去二十多年里只能依靠想象勾勒的画面,而这一切的中心,是她。

    “是。”

    花满楼的嗓音因情绪翻涌而略显低哑,却含着无法言喻的温暖与诚挚。

    “我看见了……江姑娘。”

新书推荐: 挟猫猫以征信三国 勿将那颗星摘下 我没想攻略那个黑心白莲花啊! 守护游戏平衡,我靠六眼端水 在推理游戏封神后[狼人杀类] 谁让你和符修讲科学 神经病?不,是救世主 偏宠这只小纨绔 末日领主生活 恶女修炼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