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箫固执给白术叩首,眼见得额角已然显出血色,白术倏地回神,匆忙阻了对方进一步动作。
“华公子,不必如此,我不过尽了些医者本分,当不起这大恩之名。”
更何况我业已将你那天赋异禀的儿子,拐来做了徒弟,轻易可不会让他随你离开,再多受些礼,待会儿也全都得还回去。
白术兀自腹诽,面上仍深深蹙眉,维系着担心华南箫的忧色。
听了白术之语,华南箫倏尔垂目,不免有些怅然,顿了顿,他才又回话:
“在下一介莽夫,不懂得何谓于医者上佳谢礼,只好在杏林种下了同冬儿年岁相同的杏苗,来年,若我尚能存活于世,定来栽下新种。”
言下之意,他虽来了,但仍不会接走华款冬,不仅如此,他还背着些会危害生命的事物,生死不可由自个作主。
白术一面如此想着,一面仔细打量着华南箫外在品貌。
未曾预料,白术看了这许久,竟是分毫瞧不出华南箫患有何疾。
一时间,二人俱忘了言语。
唯有方才惊得四下逃窜的几只雀儿啾啾着,又落回原枝头,闹出些愉人声响。
察觉白术视线系于己身,游走各处,华南箫心下了然,直起身片刻又作一揖,缓缓开口道:
“劳白先生费心了,在下无疾,只是还有些未尽之事亟待处理,一去生死难料,故而来寻冬儿,远远瞧上几眼,了却一桩心事罢了。”
语毕,华南箫长叹一声,转过头,又将视线投到白术居,妄想瞧清内里。
一别经年,思子心切。
华南箫怕是究极想亲手抚上华款冬额顶,朗声笑着夸赞他这几年一定有好好吃饭,才能长得这般高大。
对方既已言明无疾,白术没再坚持,只是突然抛出的话语让华南箫有些不解:
“冬仔来时,衣衫襁褓俱是令正亲手缝制罢,眼下,可还安好?”
问询出声之际,白术也难得有些忐忑,毕竟与子女感情深厚些的,大多是母亲。
华款冬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跟在洛秋池身边,该是十分思念母亲......
眼下,见只见华南箫一人。
“拙荆她,业已登上往生净土,此刻,应是安好的。”
华南箫边答着,脑中蓦然浮现内人辞世前为了让他释怀,却又牵挂稚子而扯出的不甚自然的笑容。
倏尔眼有些酸,华南箫却硬生生忍下涩意,抿唇冲白术挤出个笑,又补充:
“非是天灾人祸,拙荆自小身子骨便较之寻常人较弱,偏生丈人是个不信邪的,请了我去做武先生。”
谈及樊纤,一贯寡言的华南箫也像打开了话匣子,同白术讲了不少。
多久没人和他聊天了?华南箫早记不清。
多久没人和他提起樊纤?华南箫默然想着,大概一载有余了罢。
天色渐晚,眼见得最后一缕霞光几近消逝殆尽。
白术来时提灯,其中烛油也将燃尽。
他二人聊了数个时辰,华南箫于华款冬有愧,无脸面去寻他,不愿进白术居,转身欲同白术告别。
那业已察觉不对劲的白术却霎时执拗起来,一面以医者威压兜头盖下,一面又发挥出其三寸不乱之舌,最后真叫他将华南箫拖回了白术居。
华南箫一番言谈,乍一听看似合理串联,旁观者细细捋着,便能明晰其间缺失太多。
白术有心探了几句,华南箫答得错漏百出——他不记得了。
准确而言,他记忆之中刻意删去了那段。
此非祥兆。
“呆症”初期,便是如此,愈往后,患病之人便会将熟悉人、事、物悉数忘个干净,直至失掉自理能力。
无人照料,只会落个凄凉殒命下场。
思及此,白术不免开始怀疑:方才华南箫所言说的未尽之事究竟是否属实。
无论如何,不可再放任此人飘摇在外。
因着白术此人饮食总无个定时,白术居便从不曾存着什么“尊长不入席,其余人不许动箸”的规矩。
不论老幼,到了时辰便自行用膳去,食罢安静离席,无人管束。
厨房供菜肴时辰已然过去许久,华款冬不饿,便没去膳厅。
白术带着华南箫归来之际,瞧见桌上餐食尽数无缺完善,心下明晰。
同华南箫嘱咐几句后,好说歹说让他安心坐下了,白术这才径直去了华款冬住处。
象征性叩了几声,白术略一施力,便将未曾关上门闩的小门推开了。
“冬仔,走么,陪师父一道,用回晚膳如何?”
还未见到华款冬躲哪里,白术便迫不及待出了声。
浓云将明月遮挡了个干净,屋内一片漆黑。
寂静非常,无人应声。
轻叹着摇了摇头,白术轻车熟路走至那入了冬后,特地给华款冬搬进卧房的小书案旁,掏出火折子将烛灯燃起。
刹那间,暖黄火光照亮四下各处,
书案临窗,窗棂上,华款冬静静坐着,缄口一言不发。
“虽说窗架不高,但若不甚跌下,碰上个怪石尖木,落个破口也是很疼的。”
白术边说着,边将华款冬打横抱下。
待他落地站稳,白术这才重又发问:
“冬仔,你几时见到杏林那人的?”
华款冬机灵,约莫也猜到那人身份,白术没直接提,改问了别语。
“晚秋,西苑枫叶红透时。”
华款冬偏过头,固执仰望那业已分辨不清轮廓的月儿,闷闷应声。
原以为得等许久才会听到对方回答,白术不免有些震惊,却又在听清华款冬所言后,一时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为何所惊。
是华南箫守望如此良久?
抑或是小闷葫芦足足憋了数月也不曾同他们透露半分?
不必问华款冬几时知晓华南箫身份的,他一介外人,初见便能懂得的事,本就在稚子敏感之期的华款冬只怕都不必真正见上面。
“想去见他么?”
白术稍微下蹲,莞尔询着华款冬所愿。
脖子已经有些酸了,华款冬犹豫打着颤,既没说肯,也不言否。
白术将其一举一动瞧得分明,也不催他,反而循着华款冬视线朝天际望去。
风拂过,吹动浓云移位,圆月得了片刻喘息,急不可耐将银光洒落平川,照彻大地。
未几,华款冬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白术欣慰抚上华款冬头顶,力度刚刚好,不至于揉乱束发。
“走罢。”
一面讲着,白术摊开右手,等候华款冬将小手覆上。
那倔小子却没如他愿,一把攀上白术双肩,犹觉不够,使劲让白术转过身子,又自其身后双手使力,推着白术出了屋子。
·
不知是不饿,抑或是已然饿过了头,华南箫望着满桌佳肴,竟全然无甚食欲,只痴痴望向白术离去方向。
瞧一处瞧得久了,眸子逐渐涣散失神,待白术那松叶色衣角重又出现在视线中,华南箫这才猛然回神。
“白先生。”
华南箫作势又要起身同白术行礼,却被白术生生将动作压了回去。
“华兄不必如此见外,”
白术边说着,边从身后揪出华款冬,补充道:
“虽未承父命,但冬仔确确实实拜入了我门下,有此层关系在,华兄切莫再作如此繁礼了。”
言罢,白术又分了些视线给桌上菜肴——同他走时,别无二致。
悄然于心间叹了口气,白术重将视线投向那难得打照面,明显互相有些不知所措的父子俩:
华款冬将双唇抿得死紧,仔细再瞧,那孩子双拳亦握得究极用力,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华南箫不遑多让,因着身材高大,他坐着,刚好能同站着的华款冬四目相对,察觉华款冬抗拒对视之后,他便及时将头扭到一旁,却又想多看看华款冬,眼神不自觉往他身上瞟。
幅度极轻摆了摆头,白术暗地里使力,一把将华款冬推到了华南箫近前。
动作之迅速,让本就有些心神不宁的华款冬毫无防备,骤然失去平衡,眼见得即将倒下地。
千钧一发之际,华南箫眼疾手快,准确无误勾上华款冬腰间,将其掰了回来。
再次站稳,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后又默契别开了眼。
“餐食都冷透了,我拿去灶房热热,辛苦华兄,看顾片刻这孩子。”
甫一讲完,白术飞速拿起地上餐盒,将桌上菜肴一一安放好后,当即闪身离开。
膳厅里,徒留华家一大一小。
"......"
"......"
等了许久,见华南箫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意思,华款冬难耐抽出右手手臂,拍了拍对方。
华南箫恍然如梦初醒,连忙放开揽腰臂膀,尴尬咳了两声。
“你......”
“我......”
该说讨厌的默契,让两个无所适从的人好不容易积聚起的勇气,一经打断,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我们冬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华南箫有些忍不住了,重又将眼神偏向华款冬,对着他,完整讲出了第一句话。
那稚童还固执着,不肯看向华南箫,亦未曾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华南箫却蓦然欣慰莞尔,甚至主动握住了华款冬臂膊,贪婪感受着他缺失的那些年,华款冬随年岁增长,岁月留下的成长痕迹。
“冬儿方才想说什么?”
究极耐心,迈出第一步后,华南箫倏尔想通般,柔声哄着华款冬讲话。
“你此番来此地,是接我走的么?”
华款冬亦未曾再扭捏,直截了当将心间疑惑剖明。
哪怕缺席许多年岁,华款冬不会如此目无尊长的念头却蓦然在华南箫脑中冒出。
直接称呼“你”,原是还在生气。
华南箫沉静小会儿,垂眸望着华款冬,心中纷乱,想了许多。
“冬儿你呢?想同......我一道离开么?”
差点儿脱口而出父亲,意识到这数年缺位,华南箫倏地住嘴,换了别称。
不同与白术说的那般笃定,再同华款冬相见,华南箫当真起了若华款冬想走,他便带他走的心思。
却不想,华款冬眸子刹那间晦暗几分,摇摇头,给了否语。
屏风后,听出华南箫言外之意的白术,险些不管不顾冲出去,一把将华款冬死死拥入怀中。
数十载碰不见的学医好苗子,断没有轻易说放便放手的道理。
还好,华款冬没应允,白术兀自悄然松了口气,仍旧悄然待在原处。
“是么,也好,冬儿喜欢即可。”
谈不上失望,华南箫本就未曾抱过将华款冬带在身边风餐露宿的希冀。
只是有些不舍。
听得华南箫回答,华款冬终于肯同他对视,却只瞧见了那人眼底随烛火闪烁的晶珠。
很少,很小,很微弱,却看得华款冬心脏处莫名穿来密刺扎过的钝痛。
下意识地,他伸出手,抚上了华南箫眼角,轻轻拭去那反射刺眼亮光的罪魁祸首。
华南箫后知后觉自己竟掉了泪,忙低下头,胡乱抹了把脸,复抬眸,脸上便转换回了先前那派沉着模样。
逞强。
华款冬心间骤然响起个声音,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父子间情谊如此神奇,哪怕只重逢半晌,牵挂便倏尔建了起来。
为什么哭。
华款冬很想问他,又猛然意识到许是难问清缘由,收回了想法。
二人皆有意绕开不适之处,聊天便顺畅起来。
直到膳房伙计将热好的餐食交给白术,华家父子俩都没再沉寂须臾。
华南箫挂念华款冬这些年成长细节,华款冬想知晓父母这些年在忙活什么。
待二人相约不日去祭拜樊纤,定好行程,一面顾及着冬日里餐食冷得快,一面想让华南箫记得将孩子送回来,白术没再沉住气,提着食盒加入了他们。
那一夜,华款冬久违又在有父亲作陪的榻上,堕入安眠。
华南箫却没睡,稍微坐起,细致瞧着华款冬,不断在脑中描摹亲子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