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还残余着几分理智,陆随心恨不得扑上去抱一抱阿柒,为他的死里逃生,更为竟能再见到他的喜悦。
她压住了跳起来的冲动,却没能阻止自己的手抬起,擦去他眉角唯一的一滴血迹。
那一刻的陆随心,并没有仔细思考此时此地阿柒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啊,我擦了好几遍脸,没想到还是疏忽了。”阿柒轻轻抓过了陆随心的手,将那滴血蹭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看到那根手指干净了,才放开了她,不厌其烦地第三次问,“姑娘刚刚是要准备去哪儿?”
陆随心被刀割开的右手忽然疼了起来,她不愿让他知道自己刚刚傻乎乎怒冲冲地准备第二次救他的徒劳努力,随口胡诌,“去出小恭。”怕他当真,又补了一句,“但现在不想了。”
“阿柒,那几个守城士兵呢?”顾瑶走上前问。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见此题的答案,可总要有人真的动嘴问一问。问一问,听他说了,才真的作数。
“死了。”
“全死了?”
“全死了。”
“一个没活?”
“一个没活。”
“你一个人把他们六个全杀了?”刘一德根本不信,也忍不住跨步上前,誓要戳破此人吹起的假牛皮,“我看是你把我们都卖了,才换回你这条小命吧。”
说罢,他就把自己的刀捡了起来,骂道,“卑鄙小人。”
阿柒在自己怀里一阵鼓捣,便掏出了一堆东西,扔到了刘一德的脚边,他的手里还留着一样,拿到了陆随心眼前。
陆随心一看,是一块木质腰牌,上面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兵”字。
顾瑶将自己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满身戾气的刘一德身上收回,转头也往地上看去,一眼便数到了五块腰牌,她眉梢上扬,“甚好!有了这腰牌,我们就能一起混进城了。”
“一起?可……”陆随心看了看眼前完好无损的阿柒,又望向身后危机四伏的国度。
“随心,我们刚刚才说好的。”顾瑶指了指还捏在她手里的玉佩,“一诺千金。”
陆随心低下头看到手心里那枚温润剔透的碧玉,想到顾瑶给她时一道递过来的那份信任,便将要走的话都咽了下去。
“姑娘?怎么了?”
“阿柒。”她将玉佩紧紧攥进了手里,抬头看着眉毛微垂似在关心自己的男子,可掷地有声的句子却折在了邀请的字眼出口之前,“我答应了公主,在这件事结束前,我要跟着一起去长阳城,你、你呢?”
她感到一阵软弱。
“我?”
若阿柒拒绝了呢?这里谁能劝得住他?他若不肯,那这一切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陆随心索性豁了出去,闭着眼一咬牙,道,“要不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阿柒一顿。
“还是说你已经等到了兔子,要准备回去了?”
阿柒霎时舒展了眉心,“我自是要跟着姑娘一起的。”
陆随心茫然看他。
“我说过,一定会护姑娘周全。”
“王妃,我们没必要和他们为伍!”刘一德挥着刀,愤愤道。
“把刀收起来吧,刘一德。”顾瑶向阿柒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临时聚到一起的小队,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
“那可得赶紧了。等尸体硬了,衣服就不好扒下来了。”阿柒挥了挥手,便冲在了前头。
陆随心和顾瑶随即跟上,只有刘一德,往地上啐了一记,才肯抬起腿。
就在不久前他们被六人围住的那片地方,已成了一片血泊,腥味冲天。六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乍看都不见伤口,只有脸朝上仰躺的几个,能顺着死状看到他们颈间整齐的刀痕,血肉都从那儿翻了出来。
全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刘一德缩起了鼻子,手不自觉地揉起了鼻根。
阿柒已经伸手抓住其中一个人的盔甲,把绳子解开。
顾瑶也走了上去,握住那人的鞋根狠狠往外拔。
刘一德见状到顾瑶身边半跪了下去,声音粗哑,“王妃,我来吧。”
顾瑶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俩人利索地解下了两套全身装备,又把六具尸体草草地堆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后面,等顾瑶和陆随心把盔甲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便开始了换装。
“有劳王妃。”
刘一德的疤痕被刚套上头的铁胄遮去了一半,他耸了耸肩膀把不合身的盔甲抖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后,便低头向身旁的顾瑶道了一声不冷不淡的谢,不等回复就远远退到了一旁,目光往土坡后面看去。
站在这儿并不能看见后面的场景,可作为搬尸体的人,自然知道那里是什么样。
六具尸体手压腿、屁股顶头胡乱堆在一处,已看不出人样,只像是一坨坨的肉块。
顾瑶看着刘一德皱了皱眉。
一旁的陆随心则在这一场场磨炼中学会了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不去想象阿柒是怎样下的手,如此,她也就不用去思考阿柒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得不感恩于眼下紧急的形势,让她能够一门心思扑在潜进长阳城的任务中,而将其他一切暂时忘掉。
此时的她正拼命把阿柒的衣袍往下拽,好遮住他的脚腕,无奈再扯也扯不出一寸长的布料,只好放弃,直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连连皱眉,“太短了,这样容易被发现。”
“可是姑娘,这已经是六身衣服里头最长的一件了。”阿柒也与刘一德一样套在那身原城士兵的盔甲里,像是断了四肢一般动也不敢动,任陆随心在他身上来回穿脱。
“怪你,长得太高。”
“怪我。”阿柒从善如流地点头应和,头上没固定好的铁胄便往前歪去遮住了他的眼。
“不要乱动!”
“是。”
陆随心把手伸到他脑袋两侧,将系绳抓住,贴着他的下巴尽量不松不紧地挽了一个结,肌肤的触感让她吓了一跳,忙开口掩饰,“如何?合适吗?”
“合适。”
“赶紧的!一会儿地牢的狱卒回来,就要耽误在这了。”刘一德扶了扶并不服帖的铁胄,朝着这对云国男女大声发难,“我只给了他们一顿酒的钱。”
顾瑶看到他撇过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眼中闪了两下,回过头去叮嘱那两人,“去原城太过危险,我们绕道,从西边的淹城进,一旦过了边关地界,就不会有那么严格的检查了。”
“好。委屈公主和我扮演被抓的流犯了。”陆随心将地牢门室里拿来的一幅手链递过去,又将另一幅绑到了自己手上,小心绕开了右手的伤口。
铁链的重量入了手,两条臂膀便沉了下去,拿都拿不起来,她不禁有些佩服阿柒。
“姑娘,你把链子给我吧,到城门再戴上就成。”阿柒向他伸出了手。
陆随心摇了摇头,“想要骗过别人,就得先骗过自己。公主你说是吧?”
顾瑶浅浅笑了下,也没说话,只是抬手适应了下铁链的重量。
也就走出了十几里地,陆随心便发觉自己有些托大了,她这十二天日夜思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如今抬着几斤重的铁链,脚便渐渐粘在了地上,挪不动了。
那日头也由白变红,正从西边遥遥坠落下去。
这一天的折腾也愈发反上了劲,饿得叽里咕噜的陆随心越走步子越慢,终于还是在一条前后都不着村的泥路上泄了气,成了第一个叫输的人,“能、能歇歇不?实在是有些走不动了。”
不等顾瑶点头,刘一德双手抱胸,语气冷漠地讥笑道,“歇啊,歇到那六具尸体被发现,我们被追上,让他们请我们喝茶吃饭,岂不最好。”
“刘一德!住嘴!”顾瑶蹭一下转了身,铁链叮当作响,伴着她最后的警告,“你若不愿趟这浑水,自行离开便是!我绝不会怪你,也不会把你当做忘恩负义之人。”
刘一德脸上难辨怒悲,只是唇抖着,头顶的铁胄也抖着,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那微弱的抖动才彻底消失于平静,“王妃恕罪。”
顾瑶一声未响。
嗅着弥漫空中的紧张尴尬,陆随心咽了咽口水,整张脸像台上的丑角装扮似的,眼吊嘴歪,拧到了一块,看起来分外可笑。
站在一边的阿柒见到,竟一下笑出了声。
一切都发生在毫厘之间。
陆随心手里的链条被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扑了出去,便随着链条抛出了几步远,也离开了是非的中心地。
原处的刘一德已经拔刀出鞘,刀刃略过方才陆随心所站的地方,不带丝毫犹豫地劈向了阿柒的肩窝。
“刘一德!”
不等顾瑶上前阻止,阿柒一个滑步,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刘一德的身后,一只手捆住了他握刀的手臂,另一只手五指如鹰爪一样收紧扣在了他的咽喉上,叫他完全动弹不得。
陆随心看傻了眼,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刘一德在阿柒的束缚下高喊,“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但我绝不受云人之辱!”
阿柒皱了皱眉,将他往前一推。
刘一德刀瞬间脱手,踉跄倒地后起身回转,就见顾瑶站出挡在了俩人中间,“刘一德,你这是发什么疯?”
“王妃,您帮小人给妻儿敛尸入土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他两手作揖,向顾瑶行了个礼,又往她身后一指,“可这云人笑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瑶往阿柒那儿一看,示意他给个解释,可后者只是轻轻耸了耸肩,一句话不说。
“刘一德,我想你是误会了,阿柒并没有笑你的意思。”
顾瑶的解释并没有让刘一德宽心,他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再扑上去和阿柒斗出个死生定论来。
陆随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直觉,她学着方才的自己,又做了一遍眼吊嘴歪的表情。
果然,阿柒又笑了一声。
刘一德冻在当场,进退失据,脸涨得绯红,分不清是羞愧还是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