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章简清晰地记得自己与屠骁重逢的那天。

    他并没有认出她。

    甚至晾了她足足四个时辰。

    这一日是月底发俸的日子,章简忙得脚不沾地。

    内侍省设都都知一人;左、右都知两人,各领权都知三人。

    其下再设押班、供奉数人,另有殿头、黄门等太监听候差遣。

    都都知一位空置。

    往下,左都知章怀恩,掌随侍、人事、宫苑;右都知常怀德,掌文书、礼仪、外事。

    章简这位权都知在章怀恩之下,主司人事升降、薪俸发放、酒厨医药、采买庶务。

    虽不是头一号的肥差,但权力不小,是顶顶要紧的位置。

    凡有权力,必有争斗。

    章派和常派常年斗争不休,一群骟了的驴为着一个名为“都都知”的胡萝卜咬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章简这权都知之位,不单有常派虎视眈眈,更有他的一众义兄弟们环伺左右。

    因而他事必躬亲,丝毫不敢出错。

    天不亮,内侍省的廊下便排起长龙。各宫各司的殿头、黄门、宫女们呵着气,揣着手,等着领取这个月的月俸。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铜钱入袋哗哗一片,胭脂头油靡靡飘香。

    待发俸结束,还要核对本月的采买账册,去御酒坊查看今秋的新酿。

    至于那位新入宫的“万棠”呢?

    他没有闲心去理会。

    验引宣册本就不是他的活儿,他不过是个临时顶差的,好赖也怪不到他头上。

    晚间,章简用过饭,换了衣裳,依例来到院中练功。

    太监习武,是先朝留下来的规矩。

    先帝不许禁卫入后宫,宫女又都预备成为他的枕边人,只有太监习武,才能叫他高枕无忧。

    仿佛那一刀割掉的不仅是他们的肉,连扎在身子里的人性和欲望也一并斩断了。

    他们可称为“人”的部分已被切下,洗净,脱水,变质,在石灰的包裹之中静静等候与主人一同葬入坟茔。

    既入宫门,便为鹰犬,为喉舌,为虎伥。

    再不为人。

    章简所习的功法乃是大内秘传,由章怀恩亲自教导,寻常太监压根无法接触。

    义兄弟中,他最肯吃苦,武学天赋也高。既为师徒,亦为父子,颇得章怀恩倚重。

    练完一整套功法,静坐调息后,已是酉时末。

    他带着两个押班太监,捧着宝册和金印来到掖庭西边,安置低等妃嫔的一间屋舍外。

    他并未着急进去,而是静静立在门外。

    屋里几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它东边便是膳房了?”

    “也不是。”

    “如此说来,皇宫里没有膳房了?”

    “娘子打听膳房做什么,难不成要自己去讨吃食?”

    “对啊,难不成坐着干等?”

    “来时司仪没与你讲过宫规吗?凡膳食,皆由尚食局按例供给,分时而食,不得擅取,不得偏食,不得逾制。官家都未曾用膳,哪里还轮得到你?”

    “是吗?那你身上这鸭油味是哪里来的?嗯……还有甘草和葱味。”

    “娘子话未免太多了些,待你封了娘娘,再来盘问我罢。”

    “连问你话也不行,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难不成也是宫规么?”

    “自然。宫规中言:宫人见内职,品高者,不论有无位号,皆须行礼,违者杖十。娘子如今无品,若真论起来,还要与我们行礼呢!女戒亦有言,妇言,不必辩口利辞。娘子整日舞刀弄棒的,想来没人教过这些吧?”

    里头的是尚宫局的司记、司言两位女官,态度并不和善。

    自太祖开国以来,还未曾出现过宫妃谋害高品级女官的丑闻。因此,先万淑妃害死司药女官一事在六局中引起了极大的震恸。

    另有传闻道,这位万二娘子比她的姐姐更粗鄙无状,一时间众人皆对此人颇有恶感。

    这两位女官也是如此。

    本还想着,若这万二娘子是个谨慎恭敬的,她们也不好随意迁怒。

    可如今一看,这人较她姐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样的无知、一样的放肆!

    章简立在门口,听到里头你一言、我一语,女官们冷声嘲讽,万棠淡然回击,心中不觉发笑。

    这万二娘子当真是个蠢笨的,非要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入宫第一日就得罪了女官,往后可有的好戏看了。

    他正想着,便听里头传来痛呼。

    “哎哟!”

    接着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声响。

    “你、你你……”

    女官被气得说不出话,连连气喘,若非宫规森严和礼仪教养,她此刻便要扑上去决一死战了。

    “这位、这位……该称呼嬷嬷吗?你怎的坐到地上了?我也没用力啊……”

    回答的语气茫然无辜,顿了顿,又恍然大悟道,“我惯会舞刀弄棒,一时没收住力气。况且你们方才也说了,我如今并未册封,不算宫人,宫规也管不到我头上。我自去膳房寻些吃食就是。”

    “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齿!二娘子可是觉得得了官家宠爱,便可不顾礼法,如此猖狂?你今日对我等这般也就罢了,须知宫深似海,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借你吉言。”

    “……”

    “不让?那我只好翻窗了。”

    “回来!你还真敢走?”

    耳听得那人要闯出来,章简看足了戏,向身后的太监丢去一个眼神。

    那太监领命,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扬声道:“内侍省权都知章简前来宣册,请万氏出来接旨。”

    里头一时没有声音。

    片刻后,门唰地一下打开了。

    两位女官慌忙迎了出来。

    本以为来的不过是个押班太监,她们也好狠狠地告上一状,谁曾想来的竟是章简。

    章怀恩乃是官家的近身随侍,就连宫妃都要尊上一声“章伴”。

    章简是他最得意的义子,又掌管着宫人的俸禄、升迁、衣食住行,平日里虽和声细语,自带笑面,却无人敢轻易小瞧了他。

    看这模样,他明显在外头待了许久了,定是将方才的争吵都听去了,两女官又是尴尬又是羞愤,垂着手立在门旁,不敢再翻弄唇舌。

    那方才被推倒的司记女官屁股还疼着呢,却勉力将腰背绷得笔直,道:“见过章都知,方才是我二人失态,请都知责罚。”

    章简的视线跃过门槛,停在屋内。

    掌灯时分,屋内的烛火并不明亮。

    屏风的影子斜斜投下,亮暗分明的直线延至房间深处,陡然弯折,在宫装的裙摆上切出一片剪影。

    章简拢着手,板着脸,声音没什么起伏。

    “蠢货,此处乃是皇宫重地,吵吵嚷嚷的,与市井泼皮有什么分别?”

    他难得有疾言厉色的时候,这话虽未指名道姓,却如同冰锥一般将人钉在地上。

    两位女官垂着头,瞧不见章简的神色,只当他说的是自己,愈发无地自容,不敢言语。

    可他那双狭长的眼,分明穿透了黑暗,直盯着那片裙摆的主人。

    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晃动,而后像是被风吹动的玉兰,摇曳着朝外走来。

    廊下宫灯鎏金的光从她膝盖迅速向上攀,擦过腰身,掠过脖颈,最终映出了一整张脸。

    章简瞧清那张脸,愣了一瞬。

    这不是一个妩媚的女子。

    下颌方正,唇线分明,鼻梁高挺,眉毛浓杂,带着一股蛮横的野气。

    如雪卧枝头,山劈流川,雪一样的冷,山一样的坚。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垂下眼帘,专心盯着自己的脚尖,想必是为了方才的事感到难堪。

    见状,章简露出惯常温和的笑,寒暄道:“这位便是二娘子吧?当真一副好容貌,倒是不似画像上一般天真柔弱。”

    若观真人,与画像有七分貌似,三分神似。

    “为着今日这册文,某反复修改,务求尽善尽美,才合了官家的心意。是以耽搁了时辰,来得晚了些,还望娘子莫怪。”

    两女官对视一眼,不觉心惊。

    她们并不知道这册文改来改去,实际是因为帝后关于万棠的位分展开拉锯,只当官家十分宠信这位万二娘子,否则也不至于反复斟酌,还叫一位权都知亲自来宣册。

    女子像模像样地行了个躬身礼,一手还隐晦地揉了下肚子,道:“多谢章都知。宣完册便能用饭了吗?”

    “自然。”

    章简似是并不在意她的失礼,点点头,抬了抬手。

    身后两名押班捧上金册、宝印。

    在那两女官的示意下,女子跪下接旨。

    “咨尔万氏,性资敏慧,仪度端凝……

    “淑德自成,言合箴规……

    “……擢自闱阃,陟于昭仪之位。授以金章紫绶,秩正二品。”

    章简的声音很脆,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派头十足,听来像个半大的小子故意学大人说话似的。

    念罢,他将宝印奉上,又上前双手将人托起,笑道:“昭仪娘娘快请起,还望娘娘日后多多照拂才是。”

    对方捧着沉甸甸的宝印,双臂不觉微微颤抖,激动得无以复加。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经事,初入宫便得了这样的荣宠,日后怕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吧?

    章简拢起手,又道了句恭喜,便告辞离去。

    两女官不敢再出错,连忙上前行礼,恭敬道:

    “恭喜昭仪娘娘!”

    “娘娘万福!”

    章简的背影毫不停顿,两位女官偷眼看去,也没见他与人吩咐什么,顿时放下心来。

    谁都知道章都知的脾气,若是他气在面上,当场发作,便不算真的气恼,只是骂上两句则罢了。

    若他当场没发作,还好言好语地与你分说,那便是气在心里。

    真到了那一步,那你可有得苦头吃了。

    万昭仪的行李只几件首饰、贴身衣物,片刻便收拾妥当,只待明日迁宫。

    一人去叫宫女取膳食,另一人为她细细重申了入宫后的流程,而后回尚宫局复命。

    章简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

    他径直去了官家寝宫旁的一间独院,那正是章怀恩的住处。

新书推荐: 不要随便玩乙游 京华妖闻录 折春枝 小凤仪纪事 恶女 猫妖合租的日常 就你开挂是吧 重生之教反派耍刀 我在冥界搞投胎拼购 『二/战』情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