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芸轻轻推开门,眼前景象却叫她大惊失色。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然而极度的惊恐令她哑然失声、手脚发软,直直跌坐在地。
遍地的红。
月光如练,照见庭院中横七竖八的尸首。血从台阶上蜿蜒而下,刺目的红与嫁衣融为一体,几乎分不清彼此。廊下悬挂的灯笼似被什么劈碎,碎片在风中打着旋,像烧化的冥钱。嬷嬷们瞪着眼倒在假山旁,胸口插着羽箭;几个小厮匍匐在地,背心处的衣裳被血濡湿,暗沉沉一片。
远处正堂的方向火光冲天,厮杀声、兵刃撞击声与垂死哀嚎混杂成一片,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墙,模糊而不真切。
薛芸只觉浑身冰凉,她想高声呼喊救命,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倏尔垂眸,却见鞋尖已浸在一片粘稠的暗红之中。
廊上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廊下躺着血淋淋的尸身。
遥遥有人向她走来,那人身着一袭红衣,身形清隽,却看不清脸。
他远远唤:“阿芸。”
薛芸猛地惊醒,睁眼只见窗外天光大亮,再看屋内熟悉的陈设,何来那血流成河的恐怖模样。薛芸这才意识到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
这梦真是糟糕透了。未出阁的女儿家梦见那般血腥可怖的大婚之夜……以及她那看不清脸的夫君。
何况,她不喜欢薛芸这个名字。
芸芸,众多。
她是不被期待的,和旁人无所别的女儿。
倘若她真嫁作他人妇,绝不愿被唤作阿芸。
她已经做了很多年不被爱的女儿,她希望能被人独一无二地爱一回。
翌日雪消冰释、景风复暄,正是二公主季予珣的嫡长女满月礼,公主府的朱漆大门前已是车马络绎。
晨雾尚未散尽,薛家的马车已停在公主府门前。阶上覆了薄霜,穿灰鼠比甲的仆妇们正往廊下搬运炭盆,偶尔银霜炭会爆出些许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地上,转瞬又熄成灰烬。门房捧着名帖高声唱喏,叮当声里,人们如流水般从侧门走进垂花门。
穿过三进垂花门,满园梅花犹带霜色,八角亭里传来伶人调试琵琶的泛音,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庭院深深,游廊蜿蜒,廊下悬着各色竹丝鸟笼,里头画眉、百灵鸣声清越。
正厅前植着数株老梅,虬枝盘错,几朵嫩黄的花苞悄然探首,暗香浮动。阶下砌了鱼池,水面结了层薄冰,底下几尾锦鲤犹自悠游,鳞片映着天光,恍若流动的金玉。
周兰蕙今日着一袭云纹暗花的青缎袄裙,外罩靛蓝大氅,通身上下唯鬓间一支点翠掩鬓,素净得如初冬晨雾。她步履从容,与相识的命妇们见礼寒暄,声音温和,像将融未融的雪水。
看着前方的周兰蕙,薛芸低头理了理袄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在花纹上划过,触感冰凉而陌生。
周兰蕙给她送了条如此显眼的裙子,自己却穿得这般素净。
她究竟想做什么?
薛芸寻了个临近竹帘的角落坐下,恰有架屏风隔出方寸天地。抬眼便见厅中那座三尺高的抓周台,台上铺着的绒毯摆了文房四宝、官印算盘等物,最夺目的当属永昌伯夫人献的那柄镶着猫眼石的短匕,猫眼石在天光下泛着耀眼的寒光。
“昭昭!”忽然间闻得一缕药香,薛芸闻声去寻,瞧见来人,她眉欢眼笑道:“芷兰!”
来人身着藕荷色夹袄配着墨绿马面裙,发间一支珍珠发簪,端的是清丽风流。此人名唤江芷兰,是薛芸闺中密友。幼时薛江两家相近,又恰有年龄相当的女童,自然容易玩到一处去。江家主母宋卿云乃是太医院院使,故而江芷兰从小耳濡目染,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周身亦自带一股挥之不去的清苦药香。
“我远远瞧着团红云耀眼,走近一瞧竟是你。”江芷兰抿嘴一笑,眼角泪痣盈盈欲动。她看了一眼那身红衣,有些疑惑:“倒不像是你素日喜欢的样式。”
薛芸勉强弯了弯唇角,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不远处的周兰蕙,她正与安国公夫人叙话。似是感应到薛芸的视线,周兰蕙微微侧首,目光在薛芸鲜亮的衣裙上轻轻一掠,唇角依旧含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似初冬池水,平静之下藏着看不透的幽深。
“大夫人说今日喜庆,不宜太过素净。”薛芸低声答着。
江芷兰笑道:“这红色很是衬你,好看。”
与好友闲聊几句,薛芸确定这应当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宴席,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想来周兰蕙不敢也不能在公主宴席上做什么手脚,此行不过是带她相看那李三公子,也跟对方交个底。那李三公子父母皆已早逝,若要商量亲事便只能与其叔父商量。这样一来,她和这李三公子倒是同病相怜——亲者不亲。否则他的叔父何以看上自己这样一个落魄嫡女?
思及此,薛芸淡漠一笑。她并不抗拒成亲,哪怕盲婚哑嫁,总好过被困薛府一生。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且先逃离薛府,余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她这样想着,最坏……不过和离。
她如今无法脱离薛府一是年岁尚小羽翼未丰,二是念及孝道。可一个从未见过的夫君不同,合得来便罢,若是合不来……她也断然不会将一生浪费于一个男人之上。
这天下这么美又这么好,她想活,想好好地活。
厅内暖香拂面,地龙烧得极旺,熏得人脸颊微烫。桌椅皆铺了锦垫,二公主季予珣抱着襁褓坐在上首,眉目间尽是融融暖意。
穿堂风卷起竹帘,太子侧妃柳疏棠带着两个侍女缓步而入。柳疏棠身着杏黄缂丝宫装,金线密织的孔雀羽在灯下虹彩流转,她行礼道:“妾身参见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偶感风寒,特命妾身送来贺礼为公主贺喜。”
季予珣抚弄婴孩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一个侍女手中捧着的那柄赤金长命锁——锁芯嵌着的东珠不过拇指大小,比起太子嫡子满月时皇帝赏赐那对南海夜明珠,简直云泥之别。
“皇兄身子要紧。”季予珣淡淡一笑,指尖却已深深掐进毡毯。
——可惜,
柳疏棠身后的侍女又捧出个锦盒,里头呈着柄玉如意,玉料不过是寻常的青玉,雕工也透着匠气。
“这是……”柳疏棠垂眸轻笑,“殿下特意嘱咐,说二妹妹最喜青玉质朴。好事成双嘛。”
暖阁里霎时落针可闻,谁人不知二公主季予珣最喜奢华。柳疏棠这样说,简直是明晃晃地打她的脸。
可柳疏棠不过一个侧妃,如何敢对皇家之事添油加醋、指手画脚?她既敢这般说,想来必定是奉了太子的意思。
这深宫内的血脉亲情,实在……不过堪堪。
季予珣起身接过玉如意,葱白似的指甲划过青玉:“皇兄当真记挂本宫。”
二人说话间,听得一阵珠帘响动,一个小太监捧着刚温好的杏仁茶踉跄入内,竟不小心将盏中热茶泼出些许,溅在柳疏棠裙裾。
“狗奴才!”季予珣倏然起身,永昌伯夫人献的那柄短匕已然握在手中。但见寒光闪过,匕首直直没入小太监咽喉,血线喷溅在柳疏棠宫装上,宛如红梅骤放。
——再金贵的嫡子,死了也不过一堆白骨。
满座命妇的抽气声里,季予珣笑吟吟转向柳疏棠:“底下人不懂事,惊着嫂嫂了。”她染了蔻丹的指甲缓缓拔出短匕,又取过宫婢递来的素绢细细擦手:“你且回了皇兄,本宫这儿……一切都好。”
柳疏棠骤见此幕,戴着护甲的左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杏眼里掠过一丝惊悸,连衔珠步摇垂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出凌乱的碎光。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面颊投下阴影。再抬眼时,已然从容地将染血的袖幅拢进掌心,她对季予珣微微颔首,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殿下驭下严明,妾身受益良多。”
落座时柳疏棠侧身避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接过侍女奉上的新茶,低头轻嗅茶香,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唯有盏中茶汤漾开的细微涟漪,方才现出她些许心绪不宁。
那太监尸身被拖出,在青砖上划出长长血痕。季予珣却恍若未觉,低头逗弄着怀中婴孩,仿佛方才一切不过顺手而为。她看着她的孩子,面上现出几分慈爱,全然不像是方才举手投足间夺人性命的狠戾模样。
命妇们皆垂首屏息,唯闻窗外风过梅枝的簌簌声。薛芸攥紧袖口,指节泛白,方才那太监的死状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人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卑贱。
恰在此时,笙箫骤起。十二个着月白舞衣的伶人鱼贯而入,水袖翻飞如流云出岫。方才溅血的金砖地也被莲花纹毯覆住,笙箫管笛压过了空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歌舞升平中无人再提方才变故,命妇们重又举箸言笑,仿佛那无辜枉死的人不过是助兴锣鼓。又闻琵琶裂帛一声,舞姬们齐齐折腰如风中垂柳。
满座喝彩里,薛芸面前那盏琉璃盏映出她僵硬的面容。
她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