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登单父台

    从一把蕃豆可以推算出的东西并不少:微凉的温度,还算新鲜的味道,估计是两三天前炒出的。

    吴家村里虽然也有炒豆子,但这蕃豆的味道即便用水泡去调料,终归还是要辛辣些。

    蕃豆自然是蕃人产的……岷山连着吐蕃藩国,是公主和亲路上的必经之地,前段时日官兵来往频繁,连他们村都被镇西军征用。吴老二和里正估计就是在那时候和镇西军的什么人做了交易,得了好些蕃豆。

    晏楚鹤今夜住在里正家的客房,依旧装得柔弱又安顺。老里正却没掉以轻心,特地请了邻人监视,还美其名曰说要保护她。

    说起来,里正他老人家其实也不解得很,为什么镇西军会点名要着晏家丫头。他们如果只是要颜色好的姑娘,城里娇养的丫头一抓一大把,何苦来这村里。

    晏楚鹤她娘虽是远近闻名的病西施,她爹却是农家出的读书汉,眉目是男相的端正。

    晏丫头那发亮的一双杏眼便是像极了她爹,叫他看一眼便心虚。可瞧着她今日的作派,那蹙着眉,委屈地抬起眼时,又真真得了她娘那位病西施的真传,教人不好直接训斥过去。但如果是要她娘这类的美人,该往晏员外家里去才是,那老不死最不缺的就是女儿。

    晏楚鹤也正烦恼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在搞清这儿情况后故技重施,偷袭放倒门外的看守,又用攒下的药晕了里正的宝贝儿子,将他裹在被子里头做自己的替身。这才从里正家离开,一路向南,从一处废庙将白日里藏好的银票取出,再沿着河边抄近路去镇子上换了干粮和一车物件,顺带又买了头驴拉车。

    她先前种了些速成的药葫芦作迷药,葫芦壳做成雕物放在镇上寄卖,现下干脆一同带到下个城镇,那儿商业发达,定能卖个好价钱。

    晏楚鹤对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雕刻技艺相当自信。这是从前那位神仙模样的郎君教的。说来,她防身的武艺,赚钱的技艺全是从那人身上学的。不过他讲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儒家为人处世之道,也亏她脑子好使,居然一字不差地全都记下了。

    可如今她真地在乡野间打探消息,那些子曰之乎者也却是派不上用场。晏楚鹤自然有些唏嘘,好在她手头上线索充足:

    吴家村的村民们为了寻找勾结前朝余孽的吴老二夫妇,那些和吴老二接触过的人被吴家村的居民一股脑挖出盘问,里正,镇西军士兵,和吴大柱订婚的那家人,还有从洮阳城来的商人……

    镇西军那边不能贸然调查,晏楚鹤便从商人入手,花了一天一夜,辗转到了洮阳城,这儿位于大夏和吐蕃的交界,三面并枕洮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在如今和缓的局势下,商业贸易频繁,过段时日和亲公主也会由此入蕃。

    是以,前段时间先是镇西军的队伍,再是益州都督长吏经过,浩浩汤汤,洮阳城里好不热闹。晏楚鹤把驴车卖了,拿剩下的钱在一间客栈暂且落脚。

    单从吴老二联系到的小喽喽向上查进展缓慢,只怕还要很久,可这样整日带着帷帽担心被人利用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要煎熬。

    晏楚鹤最是耐不住性子的,她将城里现在还在的大人物打听一番,京城来的公子哥,镇西军将领的小舅子,半年来一次的蕃人富商。

    单看这三家府邸门口的小厮的模样就能判断个大概,如今线索有限,想确认到底是不是这个人要利用她——其实也简单。

    于是,晏楚鹤挑了个人少的夜晚,把帷帽摘了,大摇大摆地上门求见。

    ——

    雨夜,

    英俊少年郎正端坐在桌前,身形笔挺,盘起的发髻却有些松垮。他正目光专注地落在桌上,眉眼如雕,鼻梁高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端正与从容,偏偏眼底不时闪过的戾气将他骨子里那股离经叛道的本性完全展露,让国子监的先生见一次惋惜一次。

    案上铺开的,也不是寻常儒生读的那些经典,不过是张益州的路程图。

    他父亲武昌侯如今卸了中书令,遥领了益州大都督,虽说只是虚官没什么实权,也算高升。他路斐身为武昌侯世子,随益州都督府长史往西南边陲替他父亲探望故友,顺带寻些讨当今圣上欢心的稀奇物件过寿。

    这是明面上的。路斐垂眸,视线沿着桌上的舆图又转了一圈。皇帝老儿这时任他父亲作为益州都督,管辖夏蕃两国交界处,想来也有让他们护送和亲公主去吐蕃之意。

    和亲公主一事,就要说到当今圣上子嗣稀薄。此番和亲公主并非大夏皇帝亲生,而是一番政治博弈后,派了前朝遗孤永宁公主去。她是前朝皇室捧在手心上的独女,德才貌样样兼备,以显我朝对吐蕃重视。

    可惜啊,那永宁公主还没到益州便遇害——消息现下只在镇西军中心传开,皇帝的耳目都未曾知道,吐蕃那边自然也没动静。

    他桌上的另一封信,正是截自镇西军。那些蠢材怕担责,居然想到狸猫换太子的招数。说是寻得一村姑,形貌与永宁公主神似,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少年勾起嘴角,他确定和亲公主遇害的事左右不过是那几家人所为。他对这些人向来不喜。再加上他爹如今式微,眼下这个乡野村姑的存在倒是便宜了他,他正愁没机会在吐蕃插入自己的眼线。总归是多一份出路。

    只是……该用什么手段?若按镇西军的做法,用家人胁迫这孤女,像是给她家人下药把她逼入绝境。路斐不屑地笑出声。

    只能使出这样无能手段的将领,难怪大夏的边防这般脆弱。再说,他才不信一介平民能顺利扮作公主,这可不是什么话本。

    路斐筹划的自是另一条道路。既然王家那些人要对和亲公主下手,恐怕这位公主背后真的有前朝势力。

    因此,他只要先找由头管住吴家村的镇西军,再趁着夜色派人直接抓来,将其谎称为前朝公主,以此为饵,若能诱出前朝残党,也算大功一件。

    他正盘算着,忽听脚步急促,下属满脸遗憾地闯进来……

    “什么?人跑掉了?”

    “回世子爷,小人赶到吴家村时,那村姑已经……”

    路斐还未细想,房门外又传来小厮慌张的通报:“世子爷,门外,有个女子求见,”说话的小厮像是见了鬼一样,“她和死去的永宁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呦,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路斐又坐回位子,他饶有兴趣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当然不信什么鬼神,也清楚永宁公主死讯的真假,此刻心里全是对这找到他头上的村姑有些好奇,便让小厮带其进来。

    烛火摇曳,帘影微晃。

    “拜见这位公子,您唤我楚丫头就是了。”晏楚鹤笑得轻松,随意行了个礼,动作松垮,衣袖都挥到他案上了,可幅度位置又十分标准,路斐只觉烦躁,却又不敢小看她。

    她背后会是什么人?

    隔着帘幕,晏楚鹤倒是打量不出此人神色,她无所谓地笑着:“我背后有人的话,可不会找您,我是来谈合作的。”

    晏楚鹤顿了顿,将自己的猜测一并说出:“我这张酷似永宁公主的脸,如果只用来诈出前朝余孽,未免也太浪费了。”

    见帘子后面的人影顿住,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清澈透亮,丝毫不像是要利用她这弱女子的人会发出的声音。

    “你想代永宁公主和亲?”

    晏楚鹤心生一计,点点头:“我家原先是富商,您一查便知,一朝意外我父母去了……我也只是贪图从前的富贵生活和钱财罢了。”

    她装作误会了镇西军的样子:“镇西军虽告诉我永宁公主的事情,却像是要连我一起杀害以绝后患似的。收养我的长辈每天的打算都是把我嫁给村里光棍,

    我寻思,嫁去哪里不是嫁,您若能帮我嫁去吐蕃,一定能让您顺心顺意。”

    路斐托着下巴,听她的表述确实合理,便随手掷出一枚金元宝,这村姑接住时表现出的那副贪财样更是叫人索然无味。他转身对那位引晏楚鹤进门的侍从道,“阿顺,带这姑娘去偏房歇下。”

    “那就算了,”晏楚鹤不过拿到个金元宝,便是装也不装了,她此行原只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眼下有了意外收获便也见好就收,只骗这点儿,按对方的身家,大概不屑于与她过多纠缠。

    就算纠缠也无妨,晏楚鹤随意伸展着臂膀,她有恃无恐的理由可不止逃跑的武艺。

    路斐见她突然神态大变,只觉烦躁到了极点,竟有片刻喘不过气来——这年头,连一个乡野村姑也敢戏弄他?

    名叫阿顺的小厮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要去扯住她的袖子。谁料晏楚鹤脚尖一挑,身形一偏,不是往外逃,反而直往屋里退。只听“哐哐几声,铜香炉滚到地上,溢出缭绕青烟,连带着那帷幕被她一带,“哗啦”一声整个坠落。

    晏楚鹤见到自己从进门后就一直好奇的那张脸,帘后的少年郎大概只比她大一两岁,眉目间却已褪去青涩,脸颊上正因不明原因地泛红,五官清隽,神态温润,眼尾微挑,除了眼底的那抹恨不得杀了她的怒意,其他都和记忆里的那人一样明艳俊朗。

    见晏楚鹤离自家主子那么近,其他几个护卫再急也不敢贸然动手了。这个点他们不少人都打瞌睡,谁能能想到,一个村姑居然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对世子爷下毒。

    “哼,你——”路斐猛然开口,却喉头一紧,话未说尽。他已然感觉胸腔发闷,四肢微颤,那熟悉的灼痛令他瞬间明白。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岷州一带常见的药葫芦配的粉,前朝哪个将军用其制敌,虽不致命又确有奇效——她想必是在刚进门行那个礼时,将这粉末撒到他桌上,自个儿提前服了解药。

    这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晏楚鹤像是才回过神,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概是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的美化,总觉得哪里和记忆里相差甚远。可这毕竟是自己多年的仰慕……

    “公子,”晏楚鹤的目光转了一圈,忽地专注地看着他,甚至带着几分刻意伪装的娇羞,“明日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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