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熟悉的矮小身影晃晃悠悠走远,顾怀秋才转出来,往铜锣街的方向走去。
她倒不是怕武大郎,但保险起见,眼下还是不要跟他撞上为好。虽然自己化了妆,但张老爷还是能认出她,万一被武大郎也认出来就完蛋了。
就这样,八个孩子被顾怀秋一一送了出去,各自奔了前程。豆腐坊里顿时清静了不少,但人手还是绰绰有余的。顾怀秋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注意着各方动向。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两天。第三天果然出事了。
学枣糕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栓子,一个叫铁蛋,跟着徐三学了两天,还只在帮着筛粉、看火、打打下手。第三天一早,徐三想着自己都有徒弟了,这跑腿的活儿难道还要自己干?而且这两个人也算半大小子了,抬个食盒能出什么岔子?便打发他俩抬着新蒸好的一笼枣糕,给铜锣街豆腐店送去。
栓子和铁蛋既兴奋又紧张,他俩送枣糕回去,顾娘子肯定会夸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食盒,穿街过巷。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是人流稍多的时候。两人怕撞到人,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和脚下的路,不免有些缩手缩脚。
恰在此时,一阵吆喝声传来:“让开!让开!西门大官人的轿子过来了!”
人群下意识往两边避让。栓子一慌,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连带旁边的铁蛋也失了平衡。两人“哎呦”一声,食盒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盖子掀开,热腾腾的枣糕滚了一地,沾满了尘土。
一顶大轿子正停在几步外,轿帘掀开一角,露出西门庆略带不悦的脸,旁边是蹙着眉的张惜惜。轿前一个青衣小厮,见差点冲撞了主人,又见地上狼藉,顿时火起,二话不说,扬起手中赶闲人的短鞭,“啪”地一声就抽在还没爬起来的栓子背上。
“不长眼的狗东西!惊了大官人和娘子的驾,摔了这些腌臜玩意儿污了地,找死吗?!”
栓子疼得惨叫一声,背上火辣辣地痛。铁蛋也吓傻了,跪在地上直哆嗦,看着一地的枣糕,又怕又心疼。
路边行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上前。那小厮尤不解气,还想再抽,轿子里传来西门庆淡淡的声音:“罢了,两个毛孩子,何必动气。走吧。”
小厮这才悻悻收鞭,啐了一口,喝道:“还不快滚开!”轿夫正要重新起轿,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慢着!”
轿夫和那小厮闻声都是一愣。只见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排众而出,目光锐利如电,正是陈文昭的随从陈直。陈文昭本人坐在不远处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内,并未露面。
陈直几步走到近前,先看了一眼地上摔坏的枣糕和两个吓得发抖的孩子,又冷冷盯住那挥鞭的小厮,沉声道:“光天化日,当街行凶,鞭打稚子,是何道理?”
那小厮见陈直虽气度不凡,但衣着朴素,并非衙门公差,又仗着西门庆的势,哪里将他放在眼里,脖子一梗,嚣张道:“哪里来的野汉子,敢在我家大官面前猖狂!”
陈直死死盯着他,一语不发。
这小厮以为他怕了,更加猖狂。毕竟在这阳谷县的地面上,西门大官人不是县太爷,也似县太爷。
“赶紧滚开,惊了我家大官人的轿驾,连你一起打啊——”
那小厮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剧痛,“咔嚓”一声轻响,已被陈直扭住关节,夺过了鞭子。陈直随手将鞭子掷到地上。小厮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反了!给我上!”小厮又惊又怒,尖声招呼。其余几名随行轿夫和豪奴发一声喊,纷纷扑上。
西门庆端坐轿中,面沉如水,只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张惜惜嘴唇微动,似乎想劝阻,但瞥见西门庆眼底那抹冰冷的幽光,终究没有出声。
然而,这群平日欺压良善惯了的豪奴,哪里是陈直的对手?只见陈直身形在几人中穿梭,拳打脚踢,转眼间便将七八人尽数放倒在地,个个呻吟痛呼,一时爬不起来。
西门庆瞳孔微缩,目光在陈直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略微掂量。他脸色陡然一变,换上一副和煦歉然的表情,亲自掀帘下轿,对着陈直拱手道:“这位壮士请息怒!实是在下管教不严,纵容这些奴才放肆,惊扰了两位小兄弟。”
他又转向栓子和铁蛋,语气温和:“两位小兄弟莫怕,打翻的枣糕,自当赔偿。”说罢,对地上一个还能动弹的小厮喝道:“还不快拿银子来!”
那小厮忍痛爬起,哆哆嗦嗦掏出一锭约莫一两的银子。栓子和铁蛋哪里敢接,只是瑟缩。
西门庆笑道:“拿着吧,算是一点心意,压压惊,也赔你们的枣糕。”
陈直冷眼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西门庆又向陈直拱了拱手,“壮士看这般可好?”
陈直还是不说话,片刻后,向后退了一步。西门庆见状,笑着说了声“多谢”便转身上了轿子。豪奴们挣扎着爬起来,抬起轿子离去。
陈直走到栓子面前,看了看他背上的伤。夏天衣衫单薄,那一鞭子抽得这孩子皮开肉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正要给他上药,铁蛋突然大喊:“我认识你!”
陈直一愣——
栓子也抬头打量他,片刻后恍然大悟:“你是……”他突然又闭嘴不说了。
陈直这下更纳闷了,手里拿着药瓶,仔细打量这两个半大孩子。他们脸上惊魂未定,身上衣衫普通,是城里常见的小学徒模样。“你们……认得我?”
栓子和铁蛋却对视一眼,紧紧闭上了嘴,只是摇头。铁蛋更是懊悔地低下头,暗骂自己嘴快。
这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传来:“想必是你生得太过平常,两位小哥看着眼熟,一时认错了吧。”
陈文昭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人身旁。他一身半旧的青绸直裰,面容儒雅,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清明锐利,在栓子和铁蛋脸上轻轻扫过。
铁蛋和栓子闻言一愣,随即看到陈文昭眼中那抹了然却又不点破的神色,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这位郎君说得对,我们……我们认错人了,看花了眼。”
陈文昭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只对陈直道:“把药给他们,让他们早些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又对两个孩子温言道:“今日受惊了,回去好生养着。以后莫要再这般慌张莽撞了。”
栓子和铁蛋忙不迭接过陈直递来的药瓶和那锭银子,连声道谢,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残局,互相搀扶着,一溜烟跑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陈文昭脸上的笑意不变。陈直低声道:“郎君,你认得两个孩子?”
“你呀你呀,眼力是越来越不行了。”陈文昭没好气道。
陈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清河县。”陈文昭提醒道。
“啊?”陈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是他们?”他们离开清河县前一夜,救下一位娘子和一群孩子。那位娘子胳膊上的伤口还是他处理的。不过那些孩子当时脸上都摸着锅底灰,他方才的确没认出来。
“他们搬来阳谷县了?”
“看来是。”陈文昭顿了顿,道“去打听打听,哪里有新开不久的豆腐店。”
……
栓子和铁蛋一口气跑回铜锣街豆腐店,心里七上八下。进了店,见秋霜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人也顾不上,径直冲到后院,正好撞见从屋里出来的顾怀秋。
“娘子!出事了!”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都带着后怕。
顾怀秋心头一紧,见他们脸色惨白,栓子背上衣衫还有隐约的血痕,立刻将他们拉进屋子:“怎么回事?慢慢说。”
两人结结巴巴,将路上如何冲撞了西门庆的轿子,如何被打,又如何被一位青衫壮士所救,西门庆赔了银子,最后那青衫壮士还要给他们上药的事说了。
“娘子,那青衫大哥,就是那晚救了我们的恩人!”铁蛋激动地说,
“哪晚?”
“咱们去涂寡妇家收拾张老爷的那晚!”
“什么?”顾怀秋惊讶了。
那不就是那位男主角式的帅哥?他的那件外袍还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呢!
他到底是谁?
顾怀秋想了想,松了口气——反正那人不像坏人,应该不用担心。她要看栓子背上的伤。栓子说已经上过药了。铁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交给顾怀秋,说是那两人给的。
顾怀秋打开闻了一下,除了药草的清香,她也闻不出什么名堂。她又将药递给铁蛋,让他俩进屋休息。自己走进前面店里,打算给俩人弄点吃的。
顾怀秋刚走到灶台边,一个熟悉的清朗悦耳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掌柜的,劳烦,两碗豆浆。”
顾怀秋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一身半旧的青绸直裰,身姿挺拔,眉目清俊如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目光清亮地望过来。
不是那位帅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