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蔺白带他们来到池塘边,沐苏灵说他想起了当初意外吸入灵根时的场景,决定再试一试,保不准有奇迹,便让他们在外头等,自己钻入池塘的一片永生荷叶下。
他再次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片灵根。
清柠菀接过灵根,欣喜地瞧了瞧,瞧见了上面泛着的淡淡粉光,惊喜之余有些疑奇。
沐苏灵摊开另一只手,手心中有一条可爱的小蜉蝣,细软光泽,透亮如蓝宝石。
“姐姐。”沐苏灵的嗓音依旧很甜,甜中却显然多了份前所未有的沉稳,若先前是甘泉中叮咚清脆激荡起的小水波,如今便是水纹散开后的许久回荡不消的余波,“我已将法杖化为灵末,加入全身灵法寄于这条灵虫上,与你心心相通。”
他郑重将小蜉蝣放入清柠菀手中,道,“此灵虫有奇效,无论是何场景,只需以手触碰,再心下默念,便可变作你心中所想之物,可在危急时刻助你脱离险境。”
清柠菀不明所以:“既这灵虫如此珍贵,你何必送与我?”
他嘴巴一张一翕,渐渐听不清声音。
黑影爆发着笑声,如寒夜中夜枭不止的蹄鸣,凄厉尖锐。
沐苏灵紧拉着清柠菀,她只好俯身下去。
沐苏灵的嘴巴一张一翕,清柠菀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就被他一把推开。
“这笑声会蛊惑心神!”
人群中,有人大喊,突然抬手疯拧自己的脑袋,又取出剑对着脖颈用力一挥,头身分离,笔直倒地。
有人想去救他,未走两步竟也同样倒地。
又有很多人倒下,余下的发疯似地乱窜。
“快……”坤地神君的声音有些虚弱不堪,“封印要破了!”
清柠菀定了神,迟疑片刻,想来沐苏灵跑得如此快,大概是躲到某个角落藏起来了,眼下封印要紧,遂划开一片仙气封住众仙听觉,立时稳住了众仙的神思,随后纵身一跃,匆匆跟随蔺白往高坛方向而去。
蒙蒙中,有影冲入,笑声霎止。
片刻寂静后,哗啦一下黑影被割裂开,如布条猛然撕碎发出巨响,一道白光骤升,直冲云霄,如笼中鹰冲破束缚,展翅腾飞。
“沐苏灵!”清柠菀愣愣悬浮半空,不可置信地朝破开的地方望去。
沐苏灵的残魂飘在空中,他回头望,似在等她。
“快回来!”
清柠菀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跌跌飞去,沐苏灵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她快要触及之际转身一跳。
随后,清柠菀的身体横空被人一捞。
各方神灵齐力加深封印。
唰,黑幕瓦解,天穹被一片耀眼的光亮笼罩。沐苏灵带着灵根,用尽毕生之力化为万数灵光,以身为棋,破了残局。
手中的灵根飘飘落下,泛着淡淡粉光,是一片荷瓣。
清柠菀怔怔呆在羽泽的臂弯中,手心留下的,是那条一闪一闪的小蜉蝣。
有泪打在小蜉蝣身上,一滴两滴,小蜉蝣的身体愈发透亮白皙,她的手微微颤着,终于反应过来沐苏灵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最后说:“也算是,我陪着你了。”
数月后,良辰吉时,清柠菀继任了女尊。
继任仪式轰轰烈烈,四海皆知。
虽说只是走个流程的事情,但玄卿老儿就是不嫌繁琐,个个环节紧盯,就连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没怠慢。
譬如宾客饮的银霞露就是玄卿老儿起早贪黑,亲身上山取雪莲花、冰茉莉、冷栀子,捕取夜间最后一滴凝露与清晨第一滴朝露,又待至夕阳西下,揽了最稀缺的银色霞光熬制而成,一抿香浓郁,再抿眉色舞,三抿千愁散。冰清凉爽,最宜热天畅饮。
又譬如与天桥相连作为待客之所的水晶亭,十日前就已备至妥当,日日清扫,当天天未亮便燃了最新的熏香,铺了最艳的花瓣,洒了最美的仙气。
玄卿老儿还宴请了各路神仙,配备雪猫族最好的回礼,以雕梁画栋的雪莲车接送。遥想比雪猫族任一一场生辰宴都办的隆重热闹。
“那是得热闹,新景胜旧时,一年更比一年好啊。”玄卿老儿呵呵笑道,端端收下柳青星君千里迢迢带来的礼品。
“现如今,各方都流传着雪猫族女尊不顾个人安危远赴南海巧取灵根,又以一己之力献祭灵力、营救天界的故事。小仙们纷纷传颂,赞不绝口呢。”姜月元君品了一口银霞露,瞪大眼睛,“好啊。”赞许的神色中又泛起一丝涟漪,缓缓续道,“雪猫族可谓是后继有人了。”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
“喝这个,这个好喝。”
这方欢天喜地把盏言欢,一帘之隔,那方清柠菀倚在水晶柱上心绪澎湃,她的耳中不时响起杯盏碰撞之声与鸾鸟的天籁之音,两者交错甚比一团麻乱的绳子拧得她耳朵胀疼。
这数月,她不厌其烦地操持于各项大事小事细微事以麻痹心神,宠辱不惊泰然自若尽显女尊姿态,各仙见她都开始由衷尊称一句“女尊”,就连玄卿老儿都以为她是开窍懂得分担他的苦楚了,越想越沾沾自喜当初那番语重心长的教导起了至关作用,对她自由出入蓝白结界也睁眼闭眼不再管教了。
只有清柠菀明白不是这样的,她原以为自己早该释怀,可今日再闻此事,内心还是久久不能平复,那日的场景猝不及防冲破闸门,再次跌入脑海。
那日她明明就快拉住沐苏灵了,明明就差一点,他却忽而转身跳下,毫不犹豫。清柠菀清楚知道这是沐苏灵希望的一个结局,因为那时所有人的视角里都是女尊清柠菀杀伐果断将最后一瓣企图逃窜的灵根推入八角药坛之心,险些一并丧生。
清柠菀抿着唇,心底怅惘涌上,化为眸色中流转的碎光,她翻开掌中的小蜉蝣,用指尖轻轻拨了拨,灵虫抖了抖身子,用它的小眼睛瞅了一眼,随后懒懒趴了下去。
“没心没肺的,也挺好。”她低低呢喃一声。
“好什么,这玄岩莲的云絮饼没味道,一点都不好吃。”有人靠近,带着水流汩汩的轻音,停下,半张脸忽而被阴影覆盖,清柠菀抬起头,对上男子的目光,他慢条斯理地将背后橘红色熠熠发光的鳞片收起,只剩下头顶上一簇卷鳞,半倚上另一根水晶柱,口中叼着一条形如蚯蚓的云絮饼,闲闲瞧她。阳光洒落,在他头顶晕开一层光,将他的身影斜斜笼向她。
“喂。”他的视线落至清柠菀手心,眼中一亮,变出一颗红果举了举,“我用这个,换你的虫子。”
“不换。”清柠菀立时收手,警惕看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他见清柠菀不搭理自己,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太小气,自顾自地又往两臂的鳞片里翻了翻,掏出一筐墩在清柠菀跟前,清了清手中的灰,道:“这些总够了吧。”
“红果?”清柠菀瞥了眼满满当当一筐红果,“此乃妖族之物,一果可抵百年修为。”又翻开手心,“不过是一只小蜉蝣,你竟舍得拿红果来换。”狐疑道,“该不会是有什么企图吧?”
“不会。”那男子嚼了嚼云絮饼,又叼上一条,坦坦道,“我平日喜欢收藏一些亮闪闪的东西,初次见这虫子,心生喜悦罢了。”
他语气虽正派,眼神却一刻不离小蜉蝣,话间还悄悄咽了咽口水,清柠菀挑了挑眉角,笑道:“这虫子无色无味,跟你口中衔的鱼钩一样,也很不好吃哦。”
手中的小蜉蝣翻身醒了,歪头看外面。
“什么鱼钩?”江溟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云絮饼,可话已问出收不回了。
清柠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鱼衔着的,可不就是鱼钩。”打量了一下他,悠悠自语,“嗯,此鱼资质不错,倒可以考虑盘中加餐。”
果然,江溟仪态大失,忙将口中那条自制的蚯蚓状的云絮饼干啐地,摇身一变幻出所有鳞片,阳光下,鱼鳞跳跃起不同的光泽,片片精心打磨,确为罕见之艺,有的细腻如绸,有的锋利若刀,有的雕琢同浪,有的巍巍似山。他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别具一格的鳞片绽露,宛如打翻了天神的调料盘将世间所有的颜色凝聚在身上。
江溟笔直地站着,清柠菀感觉对面杵了一棵参天之树,正摇着繁密枝叶,笨拙地剪碎光影印得她满脸斑驳,他本妖本妖地拔高声调,气急败坏:“你你你可曾见过如此好看的鱼?本妖乃上等鱼种,怎可任凭亵渎!你说话如此难听……”他对清柠菀无可挑剔的容颜下不了手,随即遥手一指小蜉蝣,“与你那寒碜虫子一样,丑极!”
手中的小蜉蝣抖了抖,转了个身用屁股朝他。
清柠菀不怒,正色道:“你是妖族,竟也敢来此?”
江溟似被她突如其来的肃穆惊了一小下,顷刻间收起鳞片,又伸手掸掸头顶那簇卷鳞上不存在的灰粒,半晌才慢悠悠答:“我应邀代表神鱼族前来庆贺雪猫女尊的继任大礼,有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