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人眼睛发疼。御花园里的花木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知了在树荫深处有气无力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闷。
楚禁柯走得很慢,背着手,脚步有些沉,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泥泞里。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竟微微有些佝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楚尧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也低着头,学着他的样子,看着脚下被磨得光滑的青石小径。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麻。
父皇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母后……母后到底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看看?是不是……是不是很不好?她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前面那个突然间显得有些陌生的、苍老的背影。可他刚才又说母后睡下了……应该……应该没事的吧?
她努力想把心思从母后的病情上扯开,不然那股没由来的心慌就会像水草一样缠上来。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四周。咦,走到这里了。这是她每天清晨练武的地方。今天沈师傅好像夸我来着?楚尧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下。哼,那是当然,本公主可是天天起早贪黑地练呢……就是胳膊还是有点酸……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肩,仿佛那酸胀感还在。
走着走着,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前面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六角亭的飞檐。
楚尧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是那个亭子。她和顾献安……经常说话的那个亭子。
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黏在了那空无一人的亭子里。仿佛能看到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站在那里,按着腰刀,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的宫墙。又好像能听到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在跟她讲述宫墙外的风物……
楚尧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天切磋,他又故意让着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一股微甜的、带着点羞怯的暖意,悄悄地在心尖上化开,暂时驱散了笼罩着她的不安和阴霾。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跟着父皇的脚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湖心亭。
楚禁柯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他扶着朱红的栏杆,望着脚下被微风吹皱的一池碧水,怔怔地出神。阳光在水面上跳跃,碎成一片片晃眼的金鳞,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底。
楚尧也停下,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去。这一望,她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从湖心亭这个角度望过去,对面那个她刚刚还在怀念的六角亭,以及亭子周围的小径、假山,简直是一览无余,清清楚楚!
天哪!楚尧心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脸上有点发烫。以前都没注意……从这里看那边,这么清楚!那……那以前我和顾献安在那边说话,岂不是……岂不是很容易被人看见?
她立刻像个被发现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心虚地飞快瞄了一眼父皇的背影。见他依旧望着湖水出神,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小动作,才稍稍松了口气。
以后……以后可不能再去那个亭子了…… 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可随即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甜蜜和刺激的情绪冒了出来。不过……上次父皇不就是在那儿撞见我们的吗?他好像……也没说什么?
她想起那天父皇盘问顾献安的情景,虽然紧张,但父皇最后似乎还挺赏识他的?
这点小小的、隐秘的暖意,像寒夜里的一点烛火,微弱,却顽强地在她心头闪烁着。
就在她心思百转,一会儿忧一会儿甜的时候,前面一直沉默得像尊石像的父皇,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飘忽和不确定,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尧儿?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啊?”楚尧猛地回过神,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彻底懵了。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父皇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完全摸不着头脑。
无情?父皇怎么会这么想?她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他对我和承烨那么好,对母后更是没得说,对两位皇兄,虽然有时骂得凶,可该给的赏赐、该派的差事,也从没亏待过啊?就是对大臣……好像也没听说谁被父皇严厉处罚过……至少,没像前朝那些动不动就抄家灭族的皇帝一样……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父皇这问题从何而来?是因为母后病重,他心里难过,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反问:“父皇……您为何……突然这么问啊?”
楚禁柯缓缓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里面有疲惫,有迷茫,还有一种楚尧看不懂的、深沉的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你就回答朕的问题。”
楚尧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她拧着细细的眉毛,仔细地、认真地又思考了一下。把所有她能想到的、关于父皇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嗯,没错,父皇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最最慈祥的父亲!
这么一想,她心里有了底,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最能让人心软的语调说道:“尧儿觉得,父皇是天下最好的人了!是一个最最慈祥的父亲!”
她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然而,楚禁柯听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欣慰或放松,反而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转回头,重新望向湖面,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好人……朕……也算是好人吗?”
楚尧这下更奇怪了,忍不住凑近了些,歪着头问:“为何不算?”
湖面上的金光晃动着,映在皇帝的脸上,明暗不定。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调,缓缓开口:
“尧儿,你可知道……朕除了你宁王叔,还有五个兄弟?”
楚尧愣了一下,点点头:“听……听人说起过一些。只知道……他们在尧儿出生之前,就……都去世了。” 她一直以为,那些从未谋面的叔伯,都是像寻常老人一样,生病老死的。宫里从没人跟她细说过这些。
皇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的某一点,声音平稳得让人心头发冷:“那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楚尧还没来得及反应,皇帝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楚尧的耳膜上:
“你大伯……是被先帝赐死的。”
“你二伯……是战死沙场的。”
“你五叔……是被朕赐死的。”
“你六叔,七叔……是被朕圈禁,死在自己府邸的。”
……
……
楚尧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父皇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
赐死……圈禁至死……
这几个字,像带着冰碴子的毒针,一根根刺进她的心里,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脊椎骨一路冲到了头顶,让她在仲夏午后的烈日下,激灵灵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皇帝终于缓缓转过身,正视着女儿那张瞬间失去血色、写满了震惊和茫然的小脸。他的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楚尧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现在,”他静静地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还觉得……父皇是个好人吗?”
“我……我……”楚尧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人?一个逼死自己多个兄弟的人,还能算是好人吗?可……可他明明是自己的父亲,是对自己那么好的父亲啊!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在她脑海里激烈地冲撞着,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看着父皇,第一次觉得,这个她从小依赖、敬畏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不解:“父皇……为何……为何今日……要和我说这些?”
楚禁柯看着女儿受惊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平静。他移开目光,再次望向湖面,声音飘忽:
“朕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措辞,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只是想着……活着的时候……亲口把这些事告诉你……省得以后……你从外人那里知道……”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千钧巨石,重重压在了楚尧的心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父皇今天太奇怪了,说的话,做的事,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死啊,活啊,还有这些血腥的往事……他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挥斥方遒、唯我独尊的精神气,像个……像个普通的、被往事和现实压弯了腰的老人。
这种认知,比听到叔伯们的死讯,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和恐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几乎要将楚尧吞噬的时候,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快步走来,在亭外停下,躬身禀报:
“陛下,宁王殿下正在勤政殿候着。”
这声禀报如同赦令,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楚禁柯仿佛也从某种梦魇中惊醒,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那种外露的脆弱和沉痛迅速收敛起来,重新披上了帝王的威仪外壳。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罢了。”
他看了一眼依旧魂不守舍的楚尧,说道:“你……慢慢想吧。朕先去看看你宁王叔。”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比来时沉稳了许多的步伐,离开了湖心亭。
楚尧一个人被留在了那里。她扶着冰凉的栏杆,缓缓坐了下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父皇刚才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赐死……圈禁……
她望着对面那个曾经带给她无数甜蜜遐想的六角亭,此刻却觉得那亭子也蒙上了一层阴森的色彩。
这皇宫……原来不只是有高高的宫墙,华丽的殿宇,父皇的宠爱,兄长的呵护……它下面,还埋着这么多……血腥的往事吗?
她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那些少女的忧思和甜蜜的烦恼,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
勤政殿里,熏香的味道驱散了从正阳宫带来的药气,却驱不散楚禁柯眉宇间的沉重。
宁王楚禁楠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他看起来也有些憔悴,眉眼间带着忧色。
“皇兄,臣弟刚去了正阳宫,听说皇后娘娘正在安睡,不好打扰。就想着……先来见见您。”他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不知……皇后娘娘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楚禁柯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无力:“油尽灯枯……拖日子罢了。”
宁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悲痛:“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太医院……”
“病了这么多年,朕……也有准备。”皇帝打断他,声音低沉,“都是……天意……”
宁王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感伤:“想起来……钱姐姐嫁入您府上的时候,臣弟还……还去闹过洞房呢……这一晃……真是……” 他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楚禁柯被他这一说,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些许,眼底也浮现出一丝遥远的、带着暖意的追忆。
“对,朕记得!”他指了指宁王,脸上难得有了一点鲜活的气色,“你们几个!你领着老五、老六那两个猴崽子!那天本来朕就着急,你钱姐姐还害羞,你们几个混蛋,楞是闹到大半夜才肯走!”
宁王也笑了起来,那笑容冲淡了殿内的悲伤气氛:“岂止啊,皇兄您忘了?那天我抱着老七,在您的婚床上撒尿,哈哈哈哈……”
想起那荒唐又久远的画面,楚禁柯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对!对!还被你钱姐姐给发现了!看我脸色不对,你抱着老七撒腿就跑,给朕恨得呦!要不是有规矩那天晚上不能出洞房,朕非追出去揍你个兔崽子不可!哈哈哈……”
兄弟二人相对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仿佛暂时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兄弟情深的年少时光。
可是,笑着笑着,楚禁柯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最终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落寞和悲凉。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楚禁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老六、老七的墓……这些年,有人照管吗?”
宁王恭敬地回道:“有。臣……一直命人仔细照管着呢。每年清明、寒食,都有人打扫,摆些时令的瓜果贡品……”
皇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兄弟二人一时相对无言,仿佛都沉溺在了那混杂着欢笑与血腥的回忆里,殿内的空气再次变得凝重。
良久,楚禁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宁王,直接得近乎突兀:
“今天……皇后和朕说了立储的事。”
他顿了顿,不给宁王反应的时间,紧接着问道:
“你怎么看?”
宁王浑身一凛,像是被烫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连忙躬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陛下!这……这是陛下乾纲独断的事!关乎国本,岂有……岂有臣弟说话的份啊!”
“啧!”皇帝不耐烦地皱起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看你!现在问你,就是要你说话!”
宁王一脸为难,几乎要哭出来:“这……这不合规矩啊皇兄……”
“怎么?”楚禁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他,“是你信不过朕?还是……朕信不过你?”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宁王脸色一白,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苦着脸道:“不是信不过……只是……皇兄您也知道,臣连自己家里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摆弄不明白,就更别说……更别说您的儿子了……臣实在是……不敢妄言啊……”
皇帝也叹了口气,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央求的意味:
“禁楠……你就当……帮皇兄个忙,总行吧?”
听到皇帝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宁王”,楚禁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皇兄那双充满了疲惫、挣扎和寻求支撑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被逼到了墙角,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这千钧重担。
他沉默了很久,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像是认命了一般,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
“唉……既然皇兄非要臣弟说……那臣弟就……就斗胆胡言几句。”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谨慎地开口:“陛下的储君,无非是齐王、晋王两位殿下中的一位。此事……其实也无非是看陛下,心中更钟爱谁罢了。”
“依你之见呢?”楚禁柯紧紧追问,“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好?”
宁王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道:“臣看二位殿下,才具、人品,皆是上上之选,相差……其实无二。但若要说这储君之位……”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皇帝:“齐王为长。这立长……是准没有错的。”
“立长……”楚禁柯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的边缘,眼神深邃,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过了一会,楚禁柯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开始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承熠嘛……朕一直,是有意栽培他的。” 他缓缓道,像是在剥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只是这孩子……不够圆滑。他防备豪族,本意是好的,但是做事太过耿直强硬,不够聪明,又不会妥协变通。朕是怕……他将来,要吃亏,要碰得头破血流啊……”
“至于承烁嘛……”皇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朕……本无意立他为储。”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这些年来,于朝堂之上,晋王一直笼络世家大族,意在与齐王争夺储位,这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宁王默默点头。
“不过……”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欣赏的神色,“这两年,朕冷眼旁观,发现……他对那些豪族,也不过是利用而已,并非真心。其心机手段,倒是让朕……也有些刮目相看。所以,近来……朕也在重新考量他。”
宁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很多人心头已久的疑问:“皇兄,臣弟愚钝……既然您早些年,并未真正考虑过晋王,那为何……为何一直都没有立齐王呢?若是早立了,也免了如今这许多纷争猜测。”
楚禁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无奈、甚至有些痛苦的笑容。他身体向后,靠在龙椅宽大的靠背上,仿佛那龙椅有千钧之重。
“谈何容易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捆绑的无力感,“承熠这孩子,就差把‘清丈田亩,查实人口’这八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世家豪族的钱袋子!命根子!他们岂能容了他?!”
“朕原本想着,”他继续剖析着自己的困境,“等北境安稳点了,再腾出手来,好好收拾这些人。可这些年,北凉侵扰不断,朝廷疲于招架,花费无数,却只能力保边境不失而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整顿豪族的事,竟是一点都腾不出手来!”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这时候!要是立了齐王,那等于明白告诉天下,等到他继承大统,就要对豪族动手了!那些豪族,尤其是江南那帮子人,岂不人人自危?!”
他盯着宁王,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到时候,不仅承熠要成为众矢之的!他们要是再趁着北凉大举南下,朝廷焦头烂额的时候,给你来个后院起火!闹出点什么漕运断绝、粮草不继、甚至地方动乱的事情来……那后果,可就难料了!”
“所以……”宁王恍然大悟,声音都有些发颤,“所以您扶植晋王,表面上是做制衡,让朝局平衡……实际上,是给那些豪族一个……晋王能上位的希望?让他们能为晋王效力,也就是……为朝廷效力?”
“不错!”楚禁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深深的疲惫,“此计虽妙,但也实属无奈!不过是饮鸩止渴,绝非长远之计啊!”
宁王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感慨和钦佩,也带着忧色:“皇兄深谋远虑,臣弟……今日才算真正明白您的一片苦心。只是……如此骑虎难下,终究不是办法。”
“朕岂不知啊!”楚禁柯重重一拍扶手,语气中充满了烦躁和无奈,“立齐王,则内部必生动荡,风险太大!至少,也要等此番北境战事结束,再看情况。至于晋王……”
他沉吟着,说出了自己最新的考量:“或许……立他更为稳妥些。朕相信,以他的心性手段,上位之后,也必不会真的纵容世家继续做大,定会设法制约。只是……这‘立长’二字……朕,也难以决断啊……”
宁王看着皇兄这般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沉吟了半晌,眉头紧锁,仔细权衡着,然后缓缓开口,试图给出一个建设性的方向:
“陛下不必过于忧虑。”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臣想着,待此番北境战事结束,局势稍定,陛下或可……着手整治豪族,为齐王殿下……铺路。”
他分析道:“以臣看来,现下豪族虽然势大,但还不至于尾大不掉,其根基仍在朝廷掌控之中,并未到能够颠覆朝纲的地步。到时候,陛下可命齐王殿下主理此事,陛下您则在幕后全力支持,作为后盾。只要陛下态度坚决,手段得当,这豪族……必不敢真的造次!”
他甚至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齐王的缺点:“说不定……齐王殿下性子耿直,手段强硬,反倒于此事有利呢!快刀斩乱麻,或许比怀柔妥协,更能见效!”
他的语气变得乐观了些:“到那时,等豪族气焰被打压下去,朝局稳定,陛下再立齐王为太子,则名正言顺,无人再敢有异议。此……或为可行之道。”
皇帝听着他的话,脸上的凝重之色稍霁,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呀……”他指着宁王,摇了摇头,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就会往好处想。”
宁王也陪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也带着几分不确定。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一个理想的蓝图。北境战事何时能了?能否取胜?整治豪族又会引发多大的反弹?这些都是未知数。
“行了。”楚禁柯似乎不愿再深入讨论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他摆了摆手,结束了这次沉重的对话,“让朕……再好好想想。你去看看皇后吧,要是还没醒,就先回去。”
“是,臣弟告退。”宁王如释重负,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退出了勤政殿。
殿内,又只剩下楚禁柯一人。他独自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望着殿外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孤寂,而沉重。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而深邃。
这一团乱麻,终究,还是要他一个人来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