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空间像一张陈旧的宣纸,在褶皱中碎裂,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野萝攥紧衣袖,她的识海深处有一白一黑两个影子正在打架,心里有股无名火乱窜,随着每一次的空间震动,那火苗越燃越高,她快压不住火气。
贺昶将她三人拉入幻境,对象并非随机形成,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她感觉好像有锤子在敲击脑袋,头疼欲裂,好想将这可恶的幻境彻底撕裂!
忽然有只手牵住她,掌心微凉,她想抽离,却被握得更紧。
有股温和的力量流入体内,一点点将火苗压下去,也打断了她再次抽离的动作。
盛瑛对着虚空冷笑一声:“你以为不可更改的事发生了改变,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将要落空,一定特别生气吧?”
他原本不想跟贺昶那混蛋废话,可接下来的话,与其是在回答贺昶,不如说他更想让野萝听到。
他已经大概猜到野萝为何会有如此变化,那是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可野萝身上发生的一切,也只能那般解释。
她体内,的确有另一个她。
那是她的另一面,不知何时被何人,最有可能是她自己,封印压制的另一面。
随着暝神之力的影响,一步步正在逃脱禁锢。
如今她亲历了姜令仪爱情和恩情遭遇双重背叛的人生,看着姜令仪坚守的信念被踩在地上,那一面快要冲破牢笼。
当两面交锋,她应当快要崩溃,此时她又分裂出了一面,暂时掌控局面,可这平衡并不稳定,看似平静,实则仍在崩溃边缘。
这比那一面更危险,因为她彻底陷于混沌了。
盛瑛音色清亮,在这喧嚣中亦清晰有力。
“你以为你将我们的灵魂镶嵌进一个躯壳当中,就会被其同化吗?你错了!”
“贺慈舟的爱始于欺骗,你想以此玷污我的情感,让我崩溃,可我不是贺慈舟!”
“不管我轮回多少次,哪怕失去记忆,或成为动物草木,我的灵魂也只会靠近野萝。这不是选择,而是一种本能,一种非她不可的本能。”
“我对她的爱,不会被改变,不会被动摇,也绝不容玷污。”
“你低估了爱,同样也低估了善。淇奥心地纯良,哪怕他被困在忘恩负义,且行为凶残的城主身上,他也没有虐杀,而用一刀结束痛苦,那是他在那种境地,用挣扎换来的守护。”
“他在清醒后还被反噬,正是因他太过仁善。”
“至于野萝,她一直顺着姜令仪坚守的那条河道流下,她没有改变,是因内心同样坚守着善意。”
“这幻境困住的,只有你自己!”
贺昶似被刺激到,他咆哮:“什么爱,什么善,全都是狗屁!”
因他的愤怒,狂风怒吼而来,黄沙漫天,碎石飞滚,眼前一片模糊。
这些话,一字一句蹦入野萝的内心。
识海中纠缠不休的两道身影忽然消失不见,她在风沙中转头去看盛瑛,目光凝聚在他坚毅的脸上。
他说话时大掌牢牢包裹着她的手,从始至终凝望着她,视线不曾偏离分寸,双眼炯炯有神,满含爱意。
不仅在用言辞,更在用神情动作向她传递一个答案。
他爱她。
纵然以另一个身份存在,只能复刻历史,可他却在那种绝望的环境中,以爱的本能战胜虚假。
他的爱炽热又纯粹,已刻入灵魂。
一滴清泪滑出眼眶,野萝瞳仁变回了原来的颜色。
她用力回握盛瑛,后者亦红了眼眶。
两人双手十指紧扣,一同举向空中,一道强烈的光芒向外迸射,逼退飞沙走石,天地瞬间静了下来。
野萝对盛瑛道:“我知道这个幻境的弱点在哪了,贺昶,或者说是他的执念,一直就在我身边。”
盛瑛立刻心领神会:“难道是……”
野萝点点头,抬腕掐诀,深渊中那只姜令仪送给贺昶的木鸟飞了出来。
“贺昶,你娘送给你木鸟,你以为仅仅是让你出行方便吗?”
贺昶语气更加激动:“别以为你体验了我娘的一生,就是她了!”
硕大的木鸟变小,落在野萝掌心,她轻轻抚摸着鸟身。
贺昶的记忆和情绪一下子涌进了她的脑海。
贺昶赶到望君山时,一切都晚了。
他的娘亲,永远离开了他。
他抱着娘亲的尸体,将其和祖父母葬在一起。
后来他找到了神物,也就是混沌鼎碎片,知晓了所有事情。
在他的心中,他的娘亲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那样美好的人,却死得那么惨。
他恨生父的冷酷,欺骗他娘亲的感情,令其心寒独居孤山。
他恨那些凡人,忘恩负义,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他们的救命恩人!
他恨高高在上的神明,凡人求助时神明在哪?他跪地乞求时神明在哪?那么善良的娘亲被残杀时神明在哪?
他更恨自己。
当年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若不是他,娘亲是不是就不会动用神物,也不会因此被反噬,更不会被那群暴民杀害。
刻骨的恨意完全吞噬了他。
他研究祖先的著作,研究神器碎片,最终,他入魔了。
他对世间的恨意让暝神之力极为兴奋,指引他感应到了无上山的碎片。
他悄无声息进入无上山,知道了两件大事。
天池中封印着朱雀炫。
朗川城怪病来自于天池。
原来妖界羽君沉澜为了杀炫,强闯封印时毁了半座山,形成缺口,水量充沛时天池的水会顺着缺口流下,最终汇入翡翠河。
若无散灵,炫能控制自己身上的怪病不扩散,散灵时却也只能任凭被感染的池水流走。
水量充沛之际若遇上彰遗族散灵,被感染的水便会流入人间,越靠近无上山越严重,渐渐会淡化很多,症状也不会那么严重。
最靠近无上山,又饮翡翠河水的朗川城民由此生了怪病。
其实贺昶从一开始就想杀炫,若不是炫去无间之地染了那怪病,又怎会生出那么多事!
彰遗族也该死!
他要杀炫得解开封印,混沌鼎碎片有时会装死,炫毕竟是世间第一只朱雀神鸟,况且也有碎片,他怕自己不是对手,一时之间没有轻举妄动。
他帮炫疗伤,炫教他术法。
他恨神明,所以他遇到荷花后,想将纯洁无瑕的她拖入泥潭。
他想证明,神明也有私欲,在那样绝望的环境中,也会肮脏不堪,不能坚守本心,变成他们最憎恶的样子。
他将花神她们拉入了幻境。
那个幻境不是复刻历史,更具有主动性,他封印了她们的记忆,但没有限制她们的所思所为。
她们都体验了姜令仪的一生。
贺昶多次重现姜令仪的过去,他或是想借此再看看娘亲,以这种形式思念,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或是想让更多人感受她娘亲的痛苦。他怎么能够忍受,只有他一个人为他娘亲的遭遇感到痛苦和愤怒!
花神应时序同样行善,可她的善带着锋芒。
她以凡人身份下山,告诉朗川城的百姓,遇事不能只求神明,得自己想法子解决。
她召集了一群大夫,一同想办法,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她的队伍,共同对抗疫病。
贺昶不断加大难度,她的行动受到了阻碍,当城民围攻她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知道这是幻境,平静的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却也不后悔救人。
牡丹亦怀善心,她的经历最像姜令仪,在贺昶可恶的规则中,她最终仍落得一个惨死的结局。
可她到死也没有怨恨那群暴民,甚至死前还在向天乞求,希望疫病消失。
她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想她死,她看到有些人在后面阻止暴行,那一瞬她更坚定了信念。
阮思是最有态度的一个。她从一开始就非常警惕,不相信任何人,完全没给贺慈舟靠近的机会。
面对朗川城民的乞求,她一早便立下规矩,城民敬重她,也畏惧她。
贺昶自然也在背后提高难度,待那群暴民逼近她的时候,她拼命催动神物立起光盾,想逃,却因规则压制离不开。
最终,她自己跳入了死潭。
但贺昶没有将荷花困入幻境,他看完花神她们的经历,最终打开木匣,放走了荷花。
轮到她和盛瑛,还有淇奥时,贺昶完全变了模式,改为复刻历史。
因为碎片,他能窥见旁人内心,便想以此击溃她。
他知道拥有碎片的她最终会想起一切,姜令仪的一生会深刻地影响她,让她崩溃,陷入心魔。
其实盛瑛呼唤她之前,她已经醒了,秘境中玄衣女子疯狂大笑。
玄衣女子对她说:“你一直说爱,姜令仪不爱贺慈舟吗?她得到了什么?欺骗!”
“姜令仪不善良吗?她无私的爱着一群毫无干系的凡人,她得到了什么?背叛!”
“黑暗滋生的速度快于光明,爱有什么用?这世间满是痛苦,苦苦挣扎又有何意?”
无数怨念和痛苦一波又一波袭来,脑海中闪过这一路以来那些生灵经历过的悲惨过往。
玄衣女子冲破了铁笼,甚至让她看到了六界中不同生灵的辛酸遭遇,只为让她认同那些观点。
各种各样的情绪像交错的藤蔓,瞬间将她的心缠住,毫无空隙,她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
她和玄衣女子打了起来,两败俱伤。
她很累,一时不想睁眼。
可盛瑛在耳边不断叫她,好像她不醒来他就能一直叫下去。
玄衣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盛瑛又不让她喘口气。
太吵了,她实在受不了,只好先睁开眼睛。
贺昶的幻境的确影响了她。
思绪回笼。
野萝指尖一点,木鸟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小鸟。
“贺昶,你娘从未对你说过祖辈过往,还有她和你爹的过去,她送你木鸟,是希望你不被困于某地、某段恩怨,希望你的世界是辽阔的,自由的。”
“而你却从未领会过她的用心良苦,你骑着可以飞到任何地方的木鸟,却从没有飞出望君山,你将自己永远困在了一个地方。”
野萝抬手,小鸟在金色的光芒中,扑腾着翅膀飞向高处。
“贺昶,你一直想证明你娘做错了,善良在绝望中必然会崩溃。可你知道吗,你娘在生命的最后,用自己的魂魄对抗了暝神之力的蛊惑,她没有诅咒城民。”
“她在经历了那样极致的痛苦后,什么都没有,却抗住了蛊惑。那一刻她守护的不是那些城民,而是她自己!”
“谁都不能玷污她的灵魂,她坚守的信念,哪怕是暝神之力,也没有改变她,她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贺昶怒吼:“你闭嘴!”
“我懂你的痛苦,可你娘哪怕魂散都在拒绝的仇恨,你却任由其吞噬你,若你娘看到这一切,她该有多心痛?”
“都说了闭嘴!”
小鸟在耀眼的光束中消散,幻境随之破裂。
天旋地转,野萝眼前一晕,三人已经出了木匣。
不远处的贺昶比危无厌还像魔族,周身窜着黑气,他居高临下,一团暴戾的杀气在眼底翻滚,数百支黑气凝成的箭旋转着朝她三人射来。
盛瑛反应极快,挥掌,一道气盾挡在箭前。
“混小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搞出那么多事,父子一场,我今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贺昶气急败坏,又十分猖狂:“就凭你?”
野萝眉心微蹙,贺昶入魔太深,这些年全是仇恨支撑着他。
花神她们还有她三人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反击着贺昶,抽走了支撑他的那根木头。
他失衡了。
盛瑛眸色幽深,攥紧拳头,冲上去和贺昶打了起来:“混小子。”
神志不清的淇奥眼下大有走火入魔的态势,野萝只得先施法稳固淇奥状况。
谁知她的灵力进入淇奥身体,他看起来好像愈发痛苦。
那边贺昶和盛瑛打得不可开交,初时近身肉搏,而后盛瑛化出玲珑萧,以物我合一之术抵挡贺昶杀招。
一阵又一阵的气浪拦腰砍断周遭大树,木屑四处崩飞。
“嘭”地一声,贺昶被击落在地,巨大的冲击力撞倒了数十颗树木,甚至地面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贺昶疼得龇牙咧嘴,鲜血从齿缝渗出。
树叶如雨飘落,贺昶飞身而起,无数箭矢朝盛瑛射去,他趁后者抵挡之际,出现在身前,恶意的击向盛瑛肩膀。
盛瑛被气波掷了出去,他用尽全力,双掌向前一推,一把光剑直刺贺昶面门。
野萝见状手腕一挥,一道光托住盛瑛后背,将他稳稳带到地面。
盛瑛微微喘息,身上衣服多处破损,脸上也有血口。
野萝忙道:“你快来唤醒淇奥,我去对付贺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