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风吹落叶簌簌,马车像是碾过一块翘起石板,整个车厢猛地一颤。

    颠簸中王山瑟缩地反拉住周全的手,紧紧不敢松开。到底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他带着哭腔道:“周周周兄,你说什么……你别吓我。”

    周全倏地抽出手指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听外面动静。

    “什么也没有——啊!”

    马夫尚有余温的鲜血“唰——”地一声泼洒在窗纸上,溅出一大片腥臭暗红的阴影。

    隔着一道不算厚重的帘子,几道持刀人影静静站在马车正前方。

    周全强行镇定下来,声音带着明显颤抖,“我乃朝廷命官,天子脚下,拦路刺杀,这可是夷三族的死罪!”

    马被惊吓声惊动,长鼻愤怒嘶吼,两只前蹄猛地腾空跃起,整个车身都被带着剧烈颤抖着!

    轰!

    一道寒光闪过,马头自脖颈齐根断下,时间这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又在马身僵硬地砸向地面发出沉闷钝响时,徒然加速——

    崔挟月回豫章时间不算晚,两人又在其他事上磨蹭许久,崔叙深夜有些撑不住,接连打了不少哈欠,使唤崔挟月泡杯浓茶来提神。

    崔挟月受他差遣,殷勤地端来一壶,殷勤地倒了半杯:“不够还有。”

    甫一入口,崔叙就察觉到不对——什么浓茶,就是一壶温水!

    他抬眼无声控诉崔挟月。

    崔挟月双臂抱在胸前,止不住叨叨,“大半夜喝什么浓茶,一会睡不着觉就好了,水其实都不应该多喝……”

    崔叙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下去,小声骂道:“阳奉阴违。”

    “治得就是你这种以为自己天地独尊的大爷。”崔挟月满不在乎,又凑近些,“你冷不冷?刚才我总感觉哪里漏风,阴风一阵一阵的……”

    “泰安三十一年,暑热未消。”崔叙兀自开口道,他脸色不算好看,前尘往事像是一个块尘封已久的大石头,风轻微吹拂一下,都能跳动他微弱的神经。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知道谢则这个人了,是谢齐那老头跟你说的吗?还是谢渺?”

    “都不是,我有我的秘密渠道。”崔挟月怕死了他这副暮气沉沉的模样,故意气他道,“泰安是先帝年号吗?他活得还挺长。”

    崔叙:“……”

    崔挟月此人,他真的不知要说什么好。尘封已久的故人都能被翻出吹吹尘土,反而常识类一窍不通。

    “装点有用的东西,”崔叙敲敲她脑袋,按下心思解释道,“先帝十三登基,泰安四十七年崩逝,活了得有两个你——夏泽麟年号知道吗?”

    “元昭嘛。”

    崔叙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完全出乎意料。

    崔挟月敲了回去,“都两年了,我再不知道,你就应该怀疑坐在你面前的我是不是傻子了。”

    崔叙轻笑一声,被她一打岔,脸色还真好了不少,“那年宋如云怀着孕被夏泽麟追杀,半路就难产死了,留下个男婴。我和谢则也好不到哪去,隐姓埋名带去北疆,恰好又出了点事,自顾不暇,给孩子送养了。”

    崔挟月忍不住问道:“你没想去找他吗?”

    “本来就在他母亲肚子里只待了七个月,出来时又是难产,弱得和猫似的,北上路上便生了场风寒……兴许早就夭折吧。”

    崔叙神色淡淡,坦然道:“那崽子死了也好,来得不是时候,一降生便背负着无数因果情仇,早日转世投胎也落个清净。”

    崔挟月眸光微闪,他说得冷淡,算下来崔叙和谢则当年不过二十啷当,乍逢大乱,自己性命尚在攸关。若真像崔叙口中心狠,何必要带着一个不受控的拖累北上谋求一线生机呢。

    每见到一张带有北疆风霜的面孔,那被遗弃的孩子身影,可会再度萦绕于他心头?

    “为何将他送去北疆?”

    崔叙心平气和道:“夏泽乾当了十几年太子,手中势力庞大,尤其以崔氏谢氏和他母族为主,这些家族根基都在南方。他死了也会有人念着情分帮忙,夏泽麟便在路上层层设卡,族中也有官府守株待兔。”

    “先帝忌惮皇子与武官交往过密,谁也没想到会往苦寒的北疆跑,也算帮了我们一把,留了一口喘息的余地。”

    崔挟月忍不住趁热打铁问:“夏泽麟当时还没封太子吧,他还能动用官府?”

    崔叙半阖着眼,闻言只是淡笑了声:“我说过愿赌服输——先帝子嗣不少,夏泽麟在太子之下,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太子自缢后,墙头草们便一窝蜂涌向夏泽麟,他自然有能力——何况是先帝下令。”

    “……先帝下令?”崔挟月瞪大双眼,一时不敢相信。

    还没到秋日,正午日头正毒,少年崔叙抿着唇,往日娇气得路都不肯多走一步,现在双脚被磨出血泡也没抱怨一句。

    他身着粗布麻衣,十分不适应地抹下一脑袋的汗,伸手拉起动作不便的苏如云。

    算上去买饼子的谢则,他们三人自昨日逃命以来,一口水还没有喝过。

    夏泽乾不明不白的自缢在皇后偏殿,随死讯而来的是命苏如云陪葬的圣旨。

    分明只是平常的一天,分明只是如往常一般入宫……苏如云顾不得追究细节,抓起呆愣的崔叙谢则就要往外跑。

    待摆脱层层追捕逃出京城,谢则终于缓过神来,惨白着一张脸尖叫:“他怎么死了!?姐——那你……”

    “闭嘴!”苏如云一声断喝打断他。

    崔叙理好被揪起的领子,“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皇上又没要我陪葬,告辞。”

    谢则暴跳如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不识好歹。苏如云则报胸不置可否,“回去就是死,你大可试试,夏泽乾已经死了,夏泽麟不会放过你。”

    崔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不明不白就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查明真相。你要走就走吧。”

    终究是夏泽乾拉她入京城的这滩浑水。

    苏如云明显叹了一声,放下一个重磅炸弹,“我怀孕了。”

    崔叙呆愣一瞬。

    苏如云继续道:“清早谢则给我把过脉,有两个月了,本想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崔叙紧紧闭上了嘴,踱步至她身旁,“要生下来吗……往后日子必定艰难,你……泽乾……”

    他说不下去了,汹涌的情绪后知后觉赶上急于奔命的危机,他鸦翅般的眼睫掩下一切情绪,又快又急道:“你打掉这个孩子,这个月份不会太伤身子,及时止损吧……等挨过这一阵,往后还能继续当你的游侠,皇上不会紧锣密鼓的非得置你于死地,再不济凭泽乾身边的亲信也能护你周全……”

    谢则一个跨步猛地挡在崔叙和苏如云中间,“你别擅自给我姐做决定,夏泽乾身边亲信又有几个能尽信?”

    “小则,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苏如云道,“孩子我会生下来,夏泽乾死了,若我出什么意外你和小则也要陪在他身边……”

    模糊不清的声音越来越远,崔叙还记得当时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则急吼吼打断,吵着闹着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但终究是一语成谶。

    崔叙眨掉蒙在眼中的一层薄雾,“无论如何,和夏泽麟拖不了干系,当年老皇帝身子愈发不好,寿材都备下了——其实现在来看,夏泽乾风头太盛,他像是会弑主的利刃,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容忍。”

    崔挟月止住他,“别说了,这不是你们的问题,是一王八一王八蛋合起伙故意使计坑你们。”

    “都要死的人了,还不赶紧退位让贤,难道想自己遗臭万年?”

    “夏泽乾是不是‘自愿’自缢还难说,当时皇后母族又是个名门望族,依着老王八的性格,一定不喜欢这对母子,背后还不知道怎么日思夜想把她俩拉下马。”

    崔挟月暗骂一句,“咋和崔福斌一样,靠女人上位,有权有势后又第一时间着急洗清自己不干不净的赘婿史。”

    崔叙眉梢一跳,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脸色发绿道:“苏如云也是这么骂的,她比较实干,当晚就潜进皇宫给老王八……不是,泰安皇帝下了一壶泄药,第二天早朝都没上。”

    崔挟月拍拍他肩膀,摩拳擦掌:“你放心,等我回京了,再给王八蛋下一壶,爹有的儿子也得有。”

    “你倒不厚此薄彼。”崔叙拉紧被子,笑道,“记得少下点,别临时找太子顶缸。”

    崔挟月暗自松了口气,听寻常睡前故事要注意带好枕头,找崔叙“拼碎片”则要时刻注意讲述者本人的情绪波动。

    崔挟月拍拍手站起身:“行了,夜深了,等明天我再来打扰你。”

    她整理好书桌上的竹简,又依次吹灭烛火,只留下崔叙床头的一盏小灯,轻掩上门,缓步离去。

    崔叙精力早不像少年时那么充沛,多年病体消瘦殚精竭虑,早就留下病根儿,不是崔挟月强迫养半个月就能补回来的。

    他定定盯着崔挟月背影。

    太像了。

    崔挟月和苏如云太像了,还在京城时,崔挟月也许顾及旁物,行事还不像现在大胆肆意,以致崔叙一时不查……

    若第一面便是现在模样,他早就敬而远之,连夜推着轮椅转回豫章。

    原因无他,苏如云给他留下印象太过深邃,也就逃亡时孕中沉稳几分,其他时候简直比崔挟月还要恶劣。

    崔叙深受其害。

    他起身半靠在床头,抽出藏在手心的信封,瘦削而修长的手指在陆盛不明字迹上缓缓摩挲两下。

    仿佛能隔着薄薄纸张能感受到写信人的热切爱意。

    倏地,他扭过头,冲到喉间的痒意再也忽视不掉,压制许久的呛咳铺天盖地袭来。

    崔叙整张脸都憋成了可怕的青紫色,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倒了个,连呼吸都成了奢求。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才渐渐平息,崔叙鬓角早被冷汗浸透,他虚软般脱力重新靠回床头。

    一滩能让崔挟月当场发出尖叫的黏稠血渍赫然出现在崔叙苍白的掌心!

    他不甚在意地一把抹去。

    脆弱的纸张早被他留下数道深深折痕,甚至还被溅上滴血痕。

    崔叙攥紧信封。

    希望崔挟月不要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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