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泰盛在殿外等候了许久,这才得了机会前来觐见,其实他的职务在晨时便已通过内官上报给了皇帝,此时却不知为何被陛下召来,本着兴许是有他事商议的想法而来,难得入了长秋宫却也迟迟不见自己那久居在深宫中的长公子,便也只能如此稀里糊涂地先来应事。
“免礼,孤叫你过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容珩带着笑意看向前方,见亓泰盛只是遵矩地低着头拱手,小声对着身旁紧张的亓明川道:“怕什么?你不出声,他就不知道。”
李容珩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孤明日便要出城,想了想后,还是觉得这皇城之中,唯独还是交由亓丞相稍显放心,毕竟……您培养出的长公子,孤用得很是顺手。”
话音刚落,一旁的亓明川已是垂着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屈辱还是紧张。
亓泰盛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会不竭余力地为大燕分忧。”
李容珩点了点头,半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出声道:“孤那个年幼的皇弟……届时亓丞相便暂时扶持他监国吧,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应该心中自有定量。”
她话音一转,像是借用某人断句般,又提起道:“毕竟亓侧君……”
亓泰盛立即道:“是,是,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还请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能够对吾儿多加照料。”
李容珩轻松道:“嗯,你暂且去吧,不过你大晚上来一趟宫中也不容易,稍后孤会让亓侧君前来叙旧的。”
亓泰盛感激地伏身作礼,这才转身朝殿外而去,前脚刚走后,殿中才响起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声,亓明川这才终于起了身,不敢与李容珩对视,而后对方的示意下轻步随之而去。
苏公公轻着脚步而来,伏身在李容珩面前道:“陛下,容璟殿下那边……”
李容珩沉思道:“嗯……孤还是去看一眼吧,毕竟今后这皇城,还要靠着孤的幼弟出面呢。”
两人踱步至殿门口,余光看见亓丞相正和方才明晃晃从殿中出去的亓侧君说着什么,后者低着头只能连连称是,想来是受了教诲,李容珩也不多停留,目光直视前方便登上了轿子。
夜晚的永乐宫灯火通明,这座原本应该早早歇息的宫殿,因是提前得知了陛下将要到来,因此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躬身等待,直到那熟悉宦官的一声“陛下到——”响起后,才齐齐伏下去一片。
李容珩也不见外,一入宫中便十分自然地寻了主座坐下,她对这对母子虽并没有什么敌意,却也没有生出多好的亲切感,一切都只是奉公行事罢了,道了一声免礼后,乌泱泱低下的人头才终于是抬了起来。
静妃率先起身道:“恭迎陛下,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她望向李容珩的面容,那与先后极其相似的眉眼,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在陛下心中跨越的鸿沟。
李容珩随意道:“无事,孤只是来看看孤的皇弟,顺便再交代临出发前的一些事情罢了。”
静贵妃身侧,十二岁的李容璟身子骨已经初见抽条,虽略显青涩,但也可以依稀窥见今后的模样。
李容珩撑着脑袋道:“容璟,你今年已有十二,虽资历尚浅,却也能历练些许,孤此去出征塞北时,就派你来替孤监国如何?”
李容璟面色一愣,但还是恭敬地拱手道:“容璟恐难当大事,还请皇姐派其他能人胜之。”
少年的声音清脆得掷地有声,完全是发自肺腑的言论,瞥不出半分差错,李容珩望着他沉静的面容许久,转而笑道:“怕什么?孤给你派了大燕资历最长的亓丞相辅佐,还怕管不好朝堂上那群半老头子吗?”
李容璟还想说什么,身侧却被静贵妃藏在袖中的手点了点,却也并未急着动弹,而是问出了另一毫不相干的话,“敢问皇姐,亓侧君可会随军?”
李容珩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这个,不答反问道:“你希望从孤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李容璟对上她沉静的目光,正色道:“容璟希望是……‘不会’。”他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亓侧君学识极好,宫中几乎找不出比他更知识渊博之人,容璟想要他继续留在宫中教导。”
他说到最后时,语气又带着些孩童般的稚气,仿佛只是一个真挚的心愿罢了,尽管这套话术怎么看也总带着些帝王之家的密不透风。
李容珩回道:“喔,看来你和孤想的一样,宫中正需要这种能够维持大局之人……不是吗?”
她站起身来,将该交代的话说完后,便乘着夜色离开了永乐宫,随侍的苏公公立即小跑着赶上脚步,却听到身前的皇帝道:“从明日开始,将永乐宫安插的眼线再换一批。”
苏公公迟疑了一瞬,刚想询问原因,在看到李容珩回头时那淡漠冷厉的目光后,连忙住了嘴,低声应是。
大雍位于大燕以北,因此若要与之正面对峙,应从皇城洛安一路北行,最终到达鲜少人烟的塞北。
这条出征之路足足行了一月才堪堪到达,因是皇帝御驾亲征,因此规模也比往常大了不少,就连随行的宫中侍仆便有数百人,浩浩荡荡地看不见队尾。
“陛下,前面便到了塞北了。”将军窦怀蕾乘着赤血马随至马车旁,从车窗外对里面的皇帝道。
李容珩掀开车帘,将胳膊置于车窗处,望着周遭满是黄沙的地形道:“没想到这条路竟如此险要,不知若是将来两国通境,该修缮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窦怀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同样是思索了一瞬,回答道:“到了那时,两国的百姓自会相互交融,而有人的地方,自然也就有了路。”
李容珩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从前在南燕时,窦怀蕾便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士,于多种方面来说都是十分契合的,这也是此次出征她要将对方一并带在身旁的原因,而重新坐正身体后,一旁的侍卫梅斩尘则递上了一颗削好的柰果。
他如今经历这一番路途后,原先的伤势便已经好了大半,自然也要应下先前的承诺,作为一名尽责的侍卫守护在面前这位新登基的年轻帝王旁。
只不过这位名义上的新主似乎并不急于让他去做一些刀尖舔血之事,而是像一名寻常奴仆般在旁边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杂活,美其名曰:穿得太正经,会引起敌人的重视,而若是装扮成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人,倒是能达到出其意料的效果。
只不过这潜伏的时间也太长了,他的刀如今钝得连水果都只能削去薄皮,不知何时才能在真正的敌人身上磨上一磨。
李容珩也不着急,将那柰果剜去一块丢给对方试毒,直到梅斩尘安安稳稳地吃下之后,才放心地对着窗外寥寥无几的风景欣赏起来。
在别人眼里,这里或许只是一片十分不起眼的荒漠沙地,而在她眼里,却是随处可以利用的大好领地。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下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片领土了。
燕军率先驻扎了地邻大雍最近的塞北荒外,这里虽无人烟不适合久留,却是最为隐蔽和方才进攻的地方,他们要先攻破一处边境关防,以此为突破口逐一打下大雍十七城,最后擒获国君完成出征,虽然看上去极其简单,真正实施起来,便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月的心血。
军营大帐中,李容珩挑着油灯伏在桌案察看着布防图,准备先从几个地势占优的关口着手,只不过让她有些苦恼的是,塞北的地形与南燕很是有出入,光是经久不衰的蔽目风沙也就罢了,更为难熬的是日夜骤变的温度,若不及时离开这片不宜居住的荒外之地,从城中带来的粮食和马匹很快便会因为环境消减。
“陛下。”营帐外,窦怀蕾在门旁等候。
“进来吧。”李容珩头也不抬道。
窦怀蕾走到她身前,在看到桌案上那张长可垂地的布防图后,顿时便知道了对方忧虑何在,主动道:“陛下,明日出征时,由我来打前阵吧。”
李容珩淡淡地“嗯”了一声,她不是不相信窦怀蕾的能力,只不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而她根基未稳,还需要培养更多可靠的心腹,于是道:“你打前阵,孤来垫后。”
“陛下……”窦怀蕾诧异道:“您如今还有顾虑,不应如此冒险。”按照常理来说,皇帝即使御驾亲征,也应该是坐在后方中帐中指挥作战,像这般亲自出战,还是危险了些。
尤其是像李容珩这种身后并无继承人的年轻君主,一旦身死沙场,手上的江山便会落入他人囊中。
李容珩不置可否道:“放心吧,孤既然决定要出战,便不会退缩半分,况且现如今,还有许多事情要等待着去发掘验证。”
两人在帐中独坐了一夜,翌日,李容珩便身着云锦赤鳞战甲出现在了战场上,首次出征便有皇帝亲自作战,这无疑给燕军将士们鼓舞了极大的士气,很快便攻破了几座规模较小的关口,而大雍果不其然为所有小国所忌惮,仅仅是在半日之后,便从城中调来了大部分兵力,将这场边防战拉到了持续七日。
到了第八日时,燕军这边的作战计划便已经随着战况调换了不少,毕竟敌方也是有着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两边不过来回几次,便已经确定了坐镇后方的乃是如今大燕的新女君,很快便将战力集中到了中后方,而前方冲锋的军队减少了后方援助,显然便有些后劲不足,始终无法突破防备较厚的几座重大关口。
到了这天,陛下还是像往常一般带兵出征,不同的是前线的窦将军忽然去而复返,与后营短暂地交汇了一番,而大雍军今日却难得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不自然感。
如若是这几日熟悉燕军习惯的将士便会知道,前线的窦将军兵路子较为猛进,而后线亲征的陛下则擅稳追稳打,而今日却不知为何,后阵的军队骁勇无比,极难断路,而前线则仿佛是换了某种策略般,出乎意料地难以突破。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前线,数千名铁骑对阵交锋,一批又一批的将士举起手中长弓拈箭火攻,将那巍峨高大的城墙处点满火星,而后又搬来一座座云梯开始攀登。
阵心处,一身着灰裘铁甲的女将骑在赤血宝马上,手持长弓瞄准楼阁处的敌人,只是屏息凝神便顷刻间取下一试图切断梯绳士兵的性命,然后对着身旁几名护驾的轻骑兵厉声道:“西北方向,补上——”
噔噔噔——马蹄踏尘声不绝于耳,一从城楼上射下的利箭呼啸着从她耳侧擦过,一身着玄衣软甲的男人从后方策马迟来,手持长剑将新的暗箭挡飞在外,驭马侧身道:“陛下,斩尘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