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沈砚关于童年的记忆,始于南方小城永无止境的雨季。

    那雨带着海腥气,黏腻细密,能下上整整半个月都不见停。

    雨水顺着老式瓦房的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小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

    他和母亲住的房子在小城最旧的巷子深处,墙是斑驳的灰黄色,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坯。

    下雨时,母亲会搬出家里所有的盆和桶,接住从不同缝隙漏下来的雨水,“叮咚、叮咚”,那些声音组成沈砚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

    母亲叫母亲,人如其名,温婉秀丽,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好样貌。

    她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白天踩着缝纫机,晚上还要接一些糊纸盒、缝扣子的零活。

    她的手指永远缠着白色的胶布,指节有些变形,但抚摸沈砚脸颊时,却异常柔软。

    “砚砚,今天在幼儿园有没有听老师话?”母亲一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糊纸盒,一边轻声问趴在旁边小凳子上写字的沈砚。

    “听了。”沈砚奶声奶气地回答,举着本子,“妈妈你看,我今天学写自己的名字了!”

    歪歪扭扭的“沈砚”两个字占满了格子本的一页。

    母亲看着,眼圈忽然有些红,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沈砚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我们砚砚真聪明。”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沈砚仰起脸,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来接,为什么我没有?”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才温柔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赚很多钱,等砚砚长大了,变成特别厉害的男子汉,爸爸就回来了。”

    “那爸爸会给我买小汽车吗?就是浩轩他爸爸给他买的那种,会自己跑的小汽车?”沈砚的眼睛亮起来。

    “会的,一定会的。”母亲的声音更轻了,她避开沈砚期待的目光,重新拿起糊到一半的纸盒,“砚砚乖,先写作业,妈妈把这些做完,明天才能给砚砚买肉包子吃。”

    肉包子是奢侈品,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晚饭是清水煮面条,加几根青菜,偶尔奢侈一点,会有个煎鸡蛋。

    “妈妈你也吃。”沈砚用小手把鸡蛋掰成两半。

    “妈妈不爱吃鸡蛋,砚砚吃,吃了长高高。”母亲总是这么说,然后低头喝自己那碗几乎没有油星的面汤。

    沈砚五岁那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不一样。

    那是幼儿园放学,突然下起大雨,其他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撑着伞接走了,只有沈砚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等。

    母亲那天上白班,要六点才能下班。

    一个同班的小男孩被他爸爸抱着经过,指着沈砚大声说:“爸爸你看,沈砚又没有爸爸来接!他妈妈也好晚才来!”

    那男人瞥了沈砚一眼,对自己儿子说:“别乱说。”但那眼神里的东西,沈砚看不懂,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小男孩不依不饶:“我没乱说!王阿姨说沈砚是没爸爸的野孩子!说他妈妈是……”

    “闭嘴!”男人低声呵斥,抱着儿子快步走了。

    沈砚蹲在原地,雨丝被风吹着,打湿了他的裤脚。

    野孩子?他明明有爸爸,妈妈说了,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那天母亲来接他时,天都快黑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身上被雨淋湿大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破旧的伞。

    “对不起砚砚,妈妈来晚了,今天赶一批货……”母亲蹲下身,用袖子擦他脸上的雨水,指尖冰凉。

    “妈妈,”沈砚看着她,“我是野孩子吗?”

    母亲的动作猛地顿住,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瞬间惨白,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可怕:“谁……谁说的?”

    沈砚垂下了头,不说话了,他不懂“野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那是不好的词。

    母亲的嘴唇颤抖起来,她把沈砚用力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紧得沈砚有些喘不过气。

    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脖颈上,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

    “不是的,”母亲压抑着哽咽,“砚砚不是野孩子,砚砚有爸爸,只是……只是爸爸现在不能回来,砚砚是妈妈最宝贝的孩子。”

    那之后,沈砚不再轻易问起爸爸,但他开始敏锐地察觉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

    巷子口杂货铺的阿姨,每次他和妈妈经过,都会用那种又像同情又像鄙夷的眼神看他们,然后转头跟旁边的人嘀嘀咕咕:“……造孽哦,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男人玩了就扔……带着个拖油瓶……”

    隔壁李大妈表面上对母亲客气,背地里却跟自己女儿说:“离那对母子远点,谁知道什么来路?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不然能一个人带着孩子躲到这地方来?”

    这些碎片式的恶意,像细小的针,扎进沈砚逐渐懂事的心。

    他开始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在那些大人用探究的眼神看他时,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学会在同学嘲笑他没有爸爸时,握紧拳头却不还手——因为妈妈说过,不能跟人打架,医药费赔不起。

    他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会看脸色,只有和母亲单独在一起时,他才会变回那个会撒娇的孩子。

    七岁生日前一个星期,母亲显得格外心神不宁。她接活的量突然减少了,晚上常常对着窗户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褪了色的香囊——那是沈砚唯一见过的,属于“爸爸”的东西。母亲说,那是爸爸离开时留给她的。

    “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某天晚上,沈砚钻进母亲怀里问。

    母亲回过神,摸摸他的头,笑容有些勉强:“是啊……砚砚,如果……如果妈妈去找爸爸,把他带回来,你觉得好不好?”

    “好啊!”沈砚眼睛一亮,“那样我就有爸爸了!他们再也不能笑我了!”

    母亲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如果爸爸那边,有很多规矩,很多人不喜欢妈妈和砚砚,怎么办?”

    沈砚听不懂“规矩”,但他听懂了“不喜欢”,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没关系,我和妈妈喜欢爸爸就行了,爸爸喜欢我们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生日前一天,母亲难得提前下班,还买了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真的是很小一块,只有一个巴掌大,但上面用红色的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砚砚生日快乐”。

    “砚砚,许个愿。”母亲点上唯一一根蜡烛,昏黄的光映着她温柔却疲惫的眉眼。

    沈砚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大声说:“我希望爸爸明天就回来!希望妈妈不要再那么累!希望我们能有新房子住,不要再漏雨!”

    他睁开眼睛,用力吹灭蜡烛。

    母亲切了一小块蛋糕给他,自己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口,那天晚上,她给沈砚洗了澡,换上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睡衣,搂着他躺在床上,哼唱那首沈砚最熟悉的童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沈砚在母亲温柔的歌声和轻拍中昏昏欲睡,模糊间,他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声说:“砚砚,妈妈明天要出一趟门,去城外山上的庙里,给爸爸……求个平安符,你乖乖在家,把妈妈留在桌上的面条吃了,等妈妈回来,给你带糖人,好不好?”

    “嗯……”沈砚含糊地应着,往母亲怀里钻了钻,“妈妈早点回来。”

    “好,妈妈一定早点回来。”母亲亲了亲他的额头。

    沈砚太困了,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巷子里熟悉的嘈杂声吵醒的,阳光从窗户的破洞照进来,落在空了一半的床上。

    “妈妈?”沈砚揉着眼睛坐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他爬下床,走到外间。

    破旧的木桌上果然放着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还冒着微弱的热气,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母亲工整却略显急促的字迹:“砚砚,妈妈去庙里了,晚上回来,乖乖吃面,不要乱跑。”

    沈砚这才想起睡梦中妈妈的声音,他洗漱好乖乖吃了面,把碗洗干净,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等妈妈。

    中午过去了,妈妈没有回来。

    下午,邻居李大妈经过,奇怪地问:“砚砚,怎么一个人坐这儿?你妈呢?”

    “妈妈去庙里给爸爸求平安符了。”沈砚大声说,带着点骄傲,“晚上就回来,给我带糖人!”

    李大妈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作孽”,摇摇头走了。

    傍晚,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和往常一样。

    沈砚把凳子搬回屋里,趴在窗户边看巷子口,每一个经过的人影,他都希望是妈妈。

    天彻底黑了,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鸣,闪电照亮空荡荡的巷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住沈砚的心。

    他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小声地、一遍遍地喊:“妈妈……妈妈……”

    妈妈没有回来。

    第二天,沈砚饿得不行,把昨天剩下的冷面条吃了。他又坐到门口去等。

    巷子里的其他孩子跑来跑去,李明辰看到他,大声嘲笑:“沈砚,你妈是不是不要你,跟人跑了?”

    “你胡说!”沈砚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我妈去给我爸求平安符了!她会回来的!”

    “你根本就没有爸爸!”李明辰朝他扮鬼脸,“你妈是破鞋!你是野种!”

    那是沈砚第一次跟人打架。

    他像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用指甲抓,用牙咬,最后两个人都滚在泥水里,被闻声赶来的大人拉开。

    李大妈一边给鼻青脸肿的孙子擦脸,一边指着沈砚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野!有娘生没娘教!你妈呢?是不是真跑了?”

    沈砚脸上也挂了彩,嘴角流血,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一遍遍重复:“我妈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

    第三天,面条彻底吃完了,沈砚饿得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固执地坐在门口。

    邻居看不过去,塞给他一个冷馒头:“吃吧,可怜见的……你妈怕是……”

    “我妈会回来的。”沈砚接过馒头,小声但坚定地说。

    第三天傍晚,警察来了,他们问了沈砚很多问题:妈妈叫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有什么特征,有没有说去找谁。

    沈砚一一回答,最后抓着其中一个警察的袖子,仰着小脸问:“叔叔,你们是帮我找妈妈的吗?她是不是迷路了?”

    警察看着这孩子黑亮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忍地移开视线,摸摸他的头:“嗯,叔叔帮你找。”

    警察们走访了邻居,去了城外的寺庙。

    寺庙的和尚说,那天确实有个很漂亮但脸色苍白的女人来求平安符,很诚心地跪了很久,求完就匆匆下山了,那时候天还没黑,雨也没下。

    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警察扩大了搜索范围,但连绵的雨季让山路泥泞难行,搜寻进展缓慢。

    一周后,一个穿着体面,神色冷漠的男人来到了这片破旧的巷子,身后跟着两个像保镖一样的人。

    他就是沈砚生物学上的父亲,沈怀山,海城沈家的当家人之一。

    沈怀山几乎没有正眼看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他只是环顾了一下这破败的环境,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人说:“处理一下,把人带走。”

    没有拥抱,没有问候,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沈砚被粗暴地带上车,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小城。

    他扒在车窗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斑驳的墙壁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飞速后退,消失,最后连那座总是在下雨的小城也看不见了。

    他到了海城,住进宽敞明亮的公寓,有佣人照顾饮食起居,但他一年到头见不到沈怀山几次,偶尔见面,沈怀山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问几句学业,眼神里没有温度,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沈家的其他人——正室的夫人,嫡出的哥哥姐姐们——看他如同看阴沟里的老鼠,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私生子”、“野种”、“上不了台面”……这些词汇伴随着他的成长。

    他学会了笑,乖巧的、讨好的笑,哪怕心里恨得滴血。

    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他学会了把真实的情绪埋进最深处,露出无害的、甚至热情真诚的“小奶狗”面具。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庞大而冰冷的家族里,他没有任性的资本。

    母亲的失踪成了悬案,也成了沈家人私下嘲笑母亲“跟人跑了”、“不堪重负自寻短见”的谈资。

    他不能倒下,他要爬上去,要变得有用,要找到母亲失踪的真相——或者,至少,要让那些轻视他、诋毁他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那个在雨巷里固执等待母亲归来的小男孩,死在了七岁那年的雨季,活下来的,是善于伪装,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沈砚。

    直到他遇见了阮清池。

    那个强大到无视一切规则,一眼就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女人。她碾碎他的算计,打落他的骄傲,用最屈辱的方式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他恨过,怕过,挣扎过。

    却也在最绝望的时刻,只有她,给了他一线生机,帮他找到了母亲失踪的真相。

    墓园的风吹动沈砚额前的黑发。

    他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温婉的笑颜。

    那些潮湿的雨季,漏雨的屋檐,冰冷的眼光,恶意的低语……仿佛都随着这场迟来的祭奠,渐渐飘远。

    他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出墓园,外面阳光正好,驱散了积压多年的阴霾。

    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追随谁。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算计或恐惧,而是发自灵魂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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