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的记忆里,藏着一朵会跑会笑的玫瑰。18岁前的莉莉斯,皮肤是地下街少见的冷白暖调,晒过楼梯口偷溜的阳光后连耳尖都泛着健康的粉。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衫,袖口裹到手腕纤细但不病弱。
她爱恶作剧,会趁利威尔擦刀时,把沾着面粉的手按在他后颈;会躲在法兰身后,突然探出头扮鬼脸,吓得对方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上。那时她的笑声比地下街的酒馆小调还亮,跑起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风都裹着少年人独有的鲜活气。
可这朵玫瑰的花期太短。不到一个月,那抹鲜活就开始褪色,她的脸颊慢慢失了血色,渐渐的变得跑两步就会喘。
对跟着利威尔混地下街的人来说,莉莉是个神秘符号,是利威尔藏在自己身后的病弱金丝雀。她总穿着灰扑扑的旧外套,帽檐压得极低,围巾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浅金色眼睛也总蒙着层淡淡的倦意。利威尔把她看得极严,多数时候她都待在那间铺着旧地毯的小屋里,偶尔出门,必然被利威尔护在身侧,像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利维。”软乎乎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刚洗完碗的水汽。
莉莉斯擦着手钻出来时,正撞见利威尔用指尖拨弄她摆在桌上的插花。几支修剪得宜的粉红色野花歪了半边,最娇艳的那朵花瓣被他碰得微微发蔫。她连忙小跑过去,伸手按住青花瓷瓶,猫似的皱起鼻子,“你别弄乱呀,我今天摆弄了好半天的。”
“哈,就这几根蔫花,耗了你一下午?”利威尔挑眉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花瓣的软腻触感。他向来不懂这些没用的风雅,前几天被这丫头缠得没法,跑遍地下街,才从那漏阳光的洞口的石崖上薅回一大捧花。
当初堆在地上时姹紫嫣红的多热闹,怎么看都比桌上这“清汤寡水”的顺眼;现在倒好,大半都被她丢了,剩这几支插在瓶里,看着跟快枯死似的,还被称作“艺术”。
莉莉斯咬着下唇,显然有些生气,一把把花瓶抱进怀里,转身就往窗边挪,“丑你就别碰嘛,知道是我一下午的心血,还故意捣乱。”
怎么就生气了?利威尔轻咳两声,语气软了些,“我没说丑。就是那么多花,你怎么就挑了这么几根?”
“那些是野菊,地下街的人都用来祭奠……”她顿了顿,声音小了点,却还是忍不住嘟囔,“臭男人,什么都不懂。还是要我自己去找才行。”
直到第二天,法兰踩着晨光来找利威尔,刚推开门就看见利威尔一个人在收拾厨房,碗碟碰撞的声音都比平时重。“莉莉呢?你们俩吵架了?”
“你问她做什么?”利威尔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允许法兰接近自己的住处,已经是两年相处攒下的信任,可一涉及莉莉,敏感的神经还是会瞬间绷紧——为什么要格外关心她的下落?
“唉……”法兰拍了下额头,才想起莉莉是利威尔的逆鳞,“重点不是我怎么知道的,是你们真闹别扭了?”他连忙解释,“我对莉莉没别的想法,你别多想。”
“不用和他解释。”里屋的门被推开,莉莉斯走了出来。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深灰色的外套裹得严实,头发被熟练地盘成小团子,严严实实地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他昨天把我的插花弄坏了。”她看向利威尔,眼神带着点倔强,“我今天要出去。”
“不允许。”利威尔皱眉,把洗好的餐具放回斗柜里,“不过是一束花,至于闹到要出门?你要什么,我回来给你带。”
“不是闹脾气!”莉莉斯上前一步,浅金色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黑夜里的猫瞳,“你说过,我学会打架了,就可以偶尔出去的。我不是拖后腿的累赘。”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帮不上什么忙。”利威尔走过去,抬手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把她往屋里推,“老规矩,我回来之前不许开门,别人叫也不准应。”推到门口时,他瞥见那双倔强的眼睛,像只盯着猎物不肯松口的小兽,声音不自觉软了,“这次回来,给你带玫瑰和百合——地面上刚运下来的那种。”
“哼,别带伤回来就好。”莉莉斯的声音闷在门后,“说我是麻烦,我想帮你,你又不让。”
一直到两个人又一次做完活,回去的路上,利威尔清理着匕首上的血,刚刚从黑市商人手上抢过来的红玫瑰和白百何被扎成一束,看着利威尔拿着和他杀气未消的戾气横生的气质截然不同的花束,法兰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利维,你是不是把莉莉管得太严了?”他看向利威尔,“我知道她容貌惹眼,可你在地下街的名声摆在这里,没人敢动她。“”除非……是她的身世有问题?”
“……”利威尔的周身气压瞬间降了下来,冷得像巷口的寒风。他的手下意识摸向刀柄,指节泛白——这个问题,戳到了他最隐秘的痛处,对于现在的状况他确实没办法处理,但是抛弃她,自己真的做不到,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有一天她被发现,自己在那些人抓到她之前先杀了她,然后把她的尸体带回来。
“我不是敌人。”法兰连忙摆手,语气诚恳,“你是我的朋友,莉莉是你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谁在找她,但我会帮你。”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狭窄的天光,“可你看,地下街那些常年不见光的人,最后都得了脚病,慢慢烂死。莉莉总被关着,身体会垮的。我们迟早要去地面,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利威尔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他手里的刀悄无声息地收回刀鞘,但身体依旧紧绷着,“她的事,你不用太上心。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好。”法兰摇头,“你能护她一辈子吗?地下街的危险不止是仇家,还有这不见天日的日子本身。你总说要让她活着,可这样活着,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利威尔没有说话,但握紧花束的手被玫瑰花茎的刺刺破掌心。
烛火下,莉莉斯的长发带着没有擦干的水渍,猫瞳一样的浅金色眼睛里今天利威尔带回来的花占据了大部分视线,长长的花茎不知道为什么被利威尔削的参差不齐,青白色的花瓶里莉莉斯用花枝交错依靠搭出形状,余光里利威尔盯着自己看了很久。莉莉斯另一只手悄悄地整理了一下领口。
“莉莉,想出去就走。”利威尔慌忙移开视线,“现在人少,能待一会儿。”
“好的呀,等我一下。”把最后的百合放在花枝中间,莉莉斯起身时候长发在烛光中划出一道弧线。
“头发擦干了再扎起来,用我帮你吗?”最开始的那一年,莉莉斯笨拙到连扎头发总是歪歪扭扭的,利威尔被迫练就了一手好的扎头发手艺。当然莉莉斯这两三年也习惯了利威尔帮忙,大多数时候,利威尔有时间的话都是利威尔打理她的头发。
“不是人不多了吗,还需要这么小心吗?”莉莉斯虽然不理解,但是还是照办了,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找麻烦,在利威尔的保护下莉莉斯也几乎忘记当初肯尼当初的恐吓。眼看着利威尔非要生气,莉莉斯连忙把嘴巴堵上“照做,听话就好了嘛,不要生气啦”
利威尔叹口气,拿过毛巾罩住她的头,“别动。”
“嗯。”莉莉斯的头跟着他擦头发的动作轻轻晃,余光瞥见他掌心的伤口,眉头立刻皱起来,“你手怎么弄的?”
“碰碎玻璃了。”利威尔利落地把她的头发团成丸子,“穿上外套,我带你出去。”
“你给我看看,怎么没有包扎一下。”从上而下,在莉莉斯抬头的间隙看得见莉莉斯的锁骨,利威尔把注意里转移到莉莉斯的插花新作上,轻轻咳了一声,坐在一边。
“包扎了干活不方便。糊弄莉莉斯,利威尔得心应手。“换衣服去呀,白天还在闹脾气,你又不打算出门了。”
“哦,出门的哦。”被利威尔糊弄,莉莉斯习以为常,配合的很。“等我一下,先给你包扎一下。”
地下街没有月光,只有常年不灭的人造光源,即使在这样的光源下,莉莉斯也比在屋里的烛火中更加的显得明媚,利威尔下意识的一把攥住离他开始有些远了的莉莉斯的手腕,“离我不要太远”
“嗯”纤细的手指,温热的温度,裹着厚厚的围巾只漏出一双水晶一样浅金色的眼睛,“利维,我想以后可以每天出来走一走,我会打架了,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能下狠手吗?”利威尔看见莉莉斯的停顿不由得挑了挑眉“会打架和能打架不是一回事。”浅金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委屈,利威尔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但是,每天都出来走走可以,我在,你就能出来。”
“讨厌鬼”说着讨厌鬼但是手却不敢挣脱利威尔的手,“怎么能证明,我有能力可以独自出来了呢?不要和我提肯尼,我和他有不熟,他说的那么可怕,这么多年有人来找过我吗?”
“那你倒是想起来你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的呀。”说着这话,利威尔把莉莉斯的手腕松开“莉莉,你为什么想出来?”
“…就是想出来嘛。”我想像法兰一样,可以帮到你。但是这句话,是莉莉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先不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更不知道如果利威尔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又会怎么笑话自己。“利维,我在你看来,很弱小吗?”
“也不算特别弱小。”但是,猛虎都难架群狼,更何况你顶多算一只野狐狸。
“怎么能证明我能打架了?”利威尔一句话不说,只是悄悄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她想出来,是因为想证明她可以帮到自己了,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开心。“你笑什么?告诉我嘛。”
“别撒娇。”利威尔按着莉莉斯的头,“还对哪里感兴趣,我带你去看看。”
“就会转移话题。”说着这句话,但是莉莉斯还是怪怪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我想去你上次采花的地方。”
好吧,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利威尔想“和我来。”她对这个地方的全部了解全部来源于自己,她想去的地方一定也是自己去过的。
月色顺着洞口洒下来,莉莉斯握着利威尔的手顺着利威尔的力气爬山巨石,灰扑扑的旧衣被蹭的膝盖以下灰突突的,和利威尔靠着技巧上来的完全不一样,利威尔好笑的看着莉莉斯撑着膝盖后怕的看着巨石距离地面的高度,那双眼睛大大的,像是受惊的狸猫幼崽。“害怕你还看。”
“不是,你怎么想到这上面有野花的?”太高了吧。莉莉斯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怎么下去?”
“跳下去。”利威尔承认自己现在是故意的逗她成分居多,这个不听话的狸猫在法兰来了后总是不自觉的要闹着出去,“现在怕了?”
“那你上次也是跳下去的吗?”
心脏被击中了一下,利威尔哑然,低下身拍了拍莉莉斯膝盖上的灰“对呀,跳下去的。”看到这双在月色下格外好看的眼睛,利威尔做了人生第一个大胆的决定,解开了莉莉斯的围巾,把她的帽子摘下去,散开的银色长发被月色镀上一层闪着光晕的银白
“唉?”莉莉斯没反应过来,任由长发垂在肩头,风一吹就扫过他的指尖,带着发丝的柔软触感。
“在这没人,不用伪装”利威尔看着莉莉斯的眼睛,看着她在月色下像瓷娃娃的透着纯白无垢低的单纯,“莉莉,你还记得,你是什么吗?”
“莉莉斯”小狐狸在自己的面前一直是像一只狸猫,不设防,很莽撞,天真的稚气十足。法兰说得对,她不应该生活在地下街,但是到了地上就要直接面对那些贵族,那群人中有人在找她。虽然没有告诉莉莉斯,但是确实遇到过打探她的人,自己遇到一个料理一个,这么多年,因为她,自己杀了不少人。
“是我的莉莉斯。”利威尔在心里默念,把围巾重新裹回她的脖颈,把银丝般的长发严严实实地藏好,“你想去地上吗?”
莉莉斯愣了愣,潜意识告诉她这问题很重要。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那里映着月色和她的影子:“你去吗?”
“我再问你。”
你去,我就去。”浅金色的眼睛单纯的像是湖泊里反射着阳光的两湾干净透亮的湖眼。
灰蓝色的眼睛里,精致的一尊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利威尔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欺负她什么都不懂,自己像是个骗女人的骗子。但是看着她的眼睛,掌心里玫瑰花刺出的伤口有些痒,杀人的时候血腻在手里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不,没必要心虚,自己为她杀了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嗯。”他把帽子重新戴在她头上,轻轻压了压帽檐。
“你怎么了?”莉莉斯不知道为什么,利威尔身上的感觉像是很危险。
“我有下去的东西。”利威尔没理会她的问题,熟练地穿戴好立体机动装置,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过来,抱紧我,我带你下去。”
莉莉斯乖乖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能清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莫名觉得安心。耳尖泛着粉,脸上热热的——以前他从不允许她这么靠近。“利维,这个东西叫什么?你能教我吗?”
“可以。”利威尔的话一如既往的凉凉的。
立体机动装置的钢索弹出,带着两人急速划过夜空。风吹起莉莉斯的围巾,银色的发丝从缝隙里钻出来,扫过利威尔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他单手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围巾,不让它被风掀起来,把那抹扎眼的银白藏好。地下街的巷道里,一顶沾着根银色长发的灰扑扑的帽子,轻轻落在了地上。
“不许骗我,你教会我,我就可以像你一样了。”风吹过脸颊,地下街裹挟着下水道常年不散的酸腐味道的空气随着离开那个可以窥见月色的大洞而渐渐地多了起来。月色渐远,莉莉斯的头发也渐渐归于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