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交闪之际,捕快们齐刷刷按住佩刀,凡人的铁器在妖气里嗡鸣震颤,却无人敢拔刃出鞘。
“不可妄动。”贾景明喉结滚动着挤出嘶吼,虽瞧不见双方交战身影,但地面却哗啦洒下血点。
这哪是凡人能插手的战场?
捕快文石见着那与满庭芳对阵的生面孔,着实分不清眼下局势,他凑到贾景明跟前,低声问道:“大人,那人似乎不是长安观的人。”
贾景明更正道:“应当是在这大杨镇都从未见过。”
忽的,一旁冒出来个声音,“是守中道人。”
贾景明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文石踉跄着险些跌倒,扭头一瞧却是那个失踪的小孩儿。
文石爬起身问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化形术?”
“不是,这是他的真身。”狐七脊背紧贴潮湿的木板,微眯着眼紧盯前方。
“他就是守中道人!”贾景明不可置信地看去,但此时,他已经无法再看清守中道人的样貌。
狐七摇头,“他不是,真正的守中道人已经死了,这妖只是披着道人的皮。”
贾景明他们并不惊讶,妖杀了很多人,会这般做也是在设想之中。只是有几分同情,守中道人一生清明,却被这妖污了名声,还落得那般下场。还有那些枉死的女子,又是何其无辜。
正在说话时,天际忽有裂帛之声,一道赤金流火径直朝杨树而去,竟是直接将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人强行分开。
流火散去,毕雅的身形显现,本就倾倒的局势彻底崩塌。
守中道人满身血污,颈侧青灰鳞片随喘息开合,他右手的前臂被斩断,骨茬如犬牙交错,但已被凝血封脉。
他那只断手此刻正被满庭芳握在手中,与方才相比,她似乎并未再受伤。
满庭芳朝毕雅的所在看去,似是在与他密谋捕鱼之计,“你逃不掉了,若是束手就擒,我还可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守中道人瞥见毕雅掐诀的指尖,还有那个站在凡人身后,半点没有躲藏意思的小狐狸,局势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是……他感受着左手的重量,心里却无比踏实。
玉简已经到手,接下来的事,他一点也不怕。
想着,他收了攻势,面如死灰道:“劣徒皆受蒙蔽,还望查清缘由后留他们性命。”
满庭芳见他已经缴械投降,也将剑背至身后,“这事儿自然是交给人间的官员处置,不过……只要查清他们并未杀人,想来不会伤及性命。”
贾景明见状也出面劝说,“只要他们如实说出详情,本官会酌情审判。”
守中道人转身面向贾景明,脊背微躬道袍轻摆,“谢过贾大人”
话音未落,他独臂猛然暴起,五十步之距眨眼缩至寸许!鳞片覆盖的手爪窜向贾景明咽喉。
一切猝不及防,离贾景明最近的狐七将人护在身后,一招攻去,却见守中道人身躯如墨汁入水,炸开漫天黑雾。
浓稠雾气顷刻吞没整条街巷,衙役们慌张的踉跄撞在一块,青石板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莫要妄动。”狐七拽住贾景明的手臂大声喝道,但这话不止是说给县衙的人听,更是警戒白鹤梦。
就在狐七提防守中道人的袭击时,满庭芳冷嗤穿透雾气,“他跑了。”
淡淡血腥气扫过处,浊雾如遇烈焰嘶嘶蒸腾。
雾散时青石板上只剩几枚带血鳞片。
见人逃走,贾景明摸着颈间冷汗涔涔,捕快们瘫坐在地面如土色。
狐七手臂突地感受到震颤,却见那个浑身都散发着神明之感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慌忙接着奔向满庭芳的动作避开,“你的伤如何?”
可满庭芳却是退了一步,冷漠道:“皮外伤。”
随即她便对众人道:“鱼妖的断手仍在我处,待我明日施法,寻到他踪迹,再去缉拿。”
众捕快面面相觑,不敢置问。
缩在狐七袖中的白鹤梦,只死死盯着满庭芳,满心担忧她的伤势。
言语之间充满了厌恶和戒备,更是不愿他们靠近。
果然,她仍在为那件事生气。
随后,他们回到贾父,血腥味混着药香从木门缝隙溢出,狐七推门时瞥见铜盆里泛着暗红的水渍。
满庭芳脊背挺直如青竹,素白中衣下透出蜿蜒的暗色血痕,发梢未干的水珠正顺着床沿滴落。
“鱼妖本欲以狐七同我作一笔交易,要我解玉简封印换狐七性命。”她打坐调息,声线比寒山雪还冷,“但鱼妖狡猾,在我取出玉简后,竟偷袭我,抢走玉简。”
毕雅猜测道:“那玉简我远远瞧了一眼,看不出个中玄奥,但那设印者或许才是真凶,鱼妖不过是其驱使的傀儡。”
满庭芳周身气劲忽震,床幔无风自动“待我抓住他,自有分晓。”
毕雅又道:“姑娘不似寻常的半妖,不知是何来历?”
满庭芳再无回应,甚至,方才说话时并未睁眼,也不同于往日的温婉,而是一种冷漠疏离。
这般无礼,狐七实属头一回见,他细细打量着,却又难寻诡异之处。
察觉到逐客之意,毕雅起身告退,唯余狐七和白鹤梦两个厚脸皮留下。
丫鬟端来的饭菜只动了几筷子素菜,满庭芳便搁了碗。白鹤梦缩在玉葫芦里数着她碰碗沿的次数,以为她还在为昨夜的事生气。
这样寂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她熄灯躺下,屋里再没一丝动静。
与此同时,大杨镇一处空宅内,守中道人独臂按在玉简上,额角青筋暴起。
幽蓝灵力反复冲击封印,却总在最后关头溃散。
“贱人,竟敢以幻术骗我,这玉简封印并未破除。”
残破道袍被冷汗浸透,这几个时辰里,他每隔半刻便望向漏风的窗棂。
身上鳞片随着急促呼吸开合,若破不开这封印,待那煞星追来,必死无疑。
因而尽管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他也不曾停下,但这封印还真是厉害,用尽手段也不能撼动分毫。
忽的,他瞳孔骤缩,五指猛然收拢,骨节在死寂中爆出脆响,竟是想徒手捏碎这玉简。
月光在地面割出裂痕的刹那,屋内多出了一个人。
守中道人脊背瞬间绷直,他独臂攥着玉简猛退三步,鳞片在皮下炸起又强行压平:“尊神。”
月光恰时落在来人的脸上,一张飘然出尘的脸,来人正是毕雅。
毕雅瞥了一眼,“你暴露了。”
守中道人喉结滚动,害怕地央求着,“尊神,那女人要杀了我,求尊神念在属下为你尽心竭力的份上,救救属下。”
“你……我用得很顺手。”毕雅望着他,笑意比月色更冷三分,“放心,我此刻前来就是为了救你。”
守中道人听着他的话,很是松了一口气,“尊神,那女人是地府的人,我们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毕雅神色淡然,只道:“她如今尚未怀疑我,修为也不如我,杀她之事轻而易举。”
话音未落突然伸手,“她明日便要对你动手,你且将玉简给我,我先解开上面的封印,你今夜就离开大杨镇,去外面藏着,待事情办妥,我会去寻你。”
守中道人不疑有他,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递上玉简。
当玉简落入毕雅掌心的刹那,他嘴角扯出个阴冷笑意。
守中道人突然僵住,顿时醒悟他根本不是想要放自己离开,而是要杀人灭口。
“咔嚓!”玉简封印碎裂声与骨骼错位声同时炸响。
守中道人惊觉浑身气脉被封,佝偻身躯像被无形大手攥住,道袍瞬间被冷汗浸透,脊椎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玉简青光暴涨的刹那,守中道人浑身骨节爆出炒豆般的脆响。冷汗瞬间浸透道袍,他整个人像被拧转的麻花,肌肉诡异地虬结隆起。
可眼见着他已然是砧板肉,毕雅的脸色却难看起来,惊愕的看着手中玉简,像是在确认什么。
“怎么会……”毕雅突然撤掌后退。
本该碎裂的玉简竟泛起血雾,化作了一面铜镜,镜面般的反光中映出他惊愕的脸。
接着一个女人惋惜道:“被你发现了呀!”
再看时,屋内哪里还有守中道人,站在这里的分明是满庭芳。
毕雅全身僵硬,眼下换他不能动弹了,“你何时看破的?”
满庭芳拂了拂木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落座,“验过尸身后便觉蹊跷,见你第一面便确认五分,待那鱼妖现出真身。”
尾音陡然转冷,“便有了十成把握。”
“我不知你是为修炼还是养伤,杀人我管不着,但你夺走那些凡人的魂魄,这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毕雅忽而低笑出声:“没想到竟然栽在你这个怪物手上,早该有所提防的,身为人却能得了妖丹,苟活至今,又能替地府当差。这其中已经不是运气使然,凡人……真是恶心。”
满庭芳只是笑,看来白鹤梦赌气遁走那日,毕雅果然早已窥破她另一层身份。
可惜这人自视甚高,明知有诈却坐视不理。
她佯装重伤呕血时,本以为毕雅会趁机偷袭她,可他竟忍着没下杀手,那时她就知道,这是打着让鱼妖顶罪的算盘。
但鱼妖岂会任人宰割,所以她等到了鱼妖找上她,她再和鱼妖互换身份,让鱼妖说出明日缉拿之言。
留足时辰让毕雅灭口,之后她要做的便是寻个僻静之处等着。
她的计策轻易就能看破,但毕雅自认他们不过小妖,未曾料到那青面铜镜的来历。
“我想,我的运气大抵是不错,天地这般大,我们也能相遇。”满满庭芳唇角弧度始终未变,却冻得人脊背生寒。
她只是习惯性的用这样的神情与人对话,但这丝笑中带着轻蔑、漠然,尤其是敌人在处于困境时,她这样的傲慢更是杀人诛心。
毕雅此刻才惊觉往日温婉全是假象,他现在所看见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一个恶劣、狠辣、心机深重的女人。
他知道,这种伪善的人装久了,一旦暴露人前,必然会成倍的宣泄。
“你意欲如何?”毕雅问道,他知道满庭芳并不不动手,只不过是等待而已,可他却不知她到底在等什么。
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都不会是件好事。
满庭芳望了一眼窗外,月光皎洁,恍如白昼,半晌后忽然转头,“你杀了很多人,依我们地府的理,需得偿还所有罪孽,方可转世轮回。”
“但我并没死,地府只能惩罚鬼魂。”毕雅怒声道,她这是想杀了他!“我知晓地府的规矩,你们不会对活人动手。”
满满庭芳齿间漏出两声短促的“啧”,指尖突然弹响铜镜边缘,“第一,你不是人,你是神,第二,我并未入地府的籍册,不算地府的人,杀你合乎规矩。”
她话音刚落,阴影处便多出了一个女鬼,女鬼屈膝朝满庭芳行了个礼。
满庭芳却兀自把玩着手指,直到青砖地上浮现磷火写出“陈雪曲”三字,她这才道:“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你。”
她终于抬眼,笑颜如花,“将他的魂魄带走吧。”
陈雪曲当即回了个“是”,鬼影如烟渗入毕雅七窍。
只见瞳仁倏地散成死灰,什么神情都没有了,成为了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
满庭芳见状,反手将铜镜收入袖中,拎起这具躯壳往肩头一甩,推门而出。
正说着,贾府那边,三更梆子刚敲过第二响,狐七辗转反侧之时,忽的听见隔壁传来吃痛的呜咽,可那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满庭芳,分明是男子。
狐七和白鹤梦破门而入时,不见本该在屋内的女人,反倒半截身子还缠在锦被里的鱼妖,尾鳍拍得床柱吱呀作响,胸腔处游走的金光已胀成婴孩拳头大小。
鱼妖鱼妖五指抠进床幔,“满庭芳……你这骗子。”
听到这句话,两人也明白是满庭芳和鱼妖互换了身份,却不由的后背发凉。
不多时,鱼妖突然僵住,兽瞳缩成两道竖线,猛然扭头瞪着两人。
可鱼妖弹身扑向雕花窗,却撞上骤然浮现的朱砂符咒。
焦糊味混着鳞片爆裂声,在地上砸出个抽搐的影。
看来,又是满庭芳的手段。
于是,他们又听见鱼妖重复了方才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