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天下苍生啊…
那的确，拒绝不了。
温良玉抬眼环视这议政殿，她是第一次来。
星辰穹顶，云海玉阶，殿中紫金瑞气环绕，云雾中偶有仙兽出没，人人皆是仙风道骨，道貌岸然。
天帝高坐九龙御座，宝相威严，金光满身，令人不敢直视。
她收回目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指间一颗一颗捻着碧玉珠，瞟向这些用言语将她高高架起的臣子。
耳畔依然嘈杂。她在这嘈杂里想起曾在母亲书房里读到的那些人间历史。
那些用为了臣民选择把女儿一个接一个送出去和亲，最终还是亡了国的帝王。
温良玉心内不由得好奇，若是这些帝王把自己送去和亲，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经躲不得，她被推上了原本不属于她的高度。
她虽然名义上是天帝义子，实际上不过是个羸弱的孤儿。
肉眼可见的好拿捏。
这些仙人只需要把什么大义，什么万民的性命压在她身上。
就可以迫使她同意，迫使她前往一个生死不知的地方。
殿外起了风，吹动殿内的缭绕云雾，使得殿内无数大义凛然的面目都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她在那云雾里耳尖一动，将碧玉珠缓缓戴回手腕，面上浮起一个纯然诚挚的笑。
向天帝俯身下拜。
“为了天下苍生，玉，愿往。”
殿内霎时一静。
很快又热闹起来，赞颂声不绝于耳，仿佛之前的疾言厉色丝毫不存在。
“我不同意！”
殿外传来女声。
只见一位束着高马尾，身着红色窄袖圆领袍的女子如一团昂扬的烈焰般一路烧进殿里。
因着疾速的脚步，她左耳畔戴着的红色耳坠微微摇晃，配合着腰间革带挂着的一把银色短匕，映出一双冷如寒星的眼眸。
约莫是刚从哪里回来，身上还带着凛冽的风尘之气。
她走到玉阶前握住温良玉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她平安无事，心下一松。
转首向天帝行礼。
“儿臣参见父帝。”
天帝蹙眉。
“阿珏，你这样闯进来，成何体统？”
“是儿臣心急，父帝莫怪。”
薛令珏拱手一礼，
“可阿玉她身子不好，如何能去魔界？”
那第一个开口的臣子再次出列。
“少君，这可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大好事，明华殿下心有大义，您又何必从中阻挠？”
薛令珏回身，眼神如刀，唇角挑起冷嘲的弧度。
“哈，如此好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那臣子愕然：“臣…臣又非女子，如何能去联姻…”
“我见这位仙君面生，周身又无仙妖之灵气，想必是近些年自人间界飞升而来的吧。”
薛令珏逼近那臣子身前，右手搭在匕首刀柄上，隐约是要抽刀而出的模样。
似笑非笑地开口。
“那魔尊只说要联姻，又没说非要女子。”
“世人皆知，魔族中人荤素不忌，不拘男女。”
她环着他走了一圈，又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观这位仙君形貌尚可，做魔尊的人应当不委屈。”
“毕竟这可是大大的好事，仙君既然心怀万民，当以身作则才是！”
那臣子面皮陡然涨红。
“少君何至于如此羞辱臣下？”
“臣…臣…”
薛令珏冷笑出声。
“怎么？让你去联姻你觉得是羞辱？”
“如此福泽苍生的大好事，你不肯去，却要逼着阿玉去？”
薛令珏再次向天帝下拜。
“父帝，阿玉是昭明姑姑留下的唯一子嗣，怎能折损在魔界。”
她顿了顿，
“若是…若是真的找不到别人，那就让儿臣去。”
天帝含怒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薛令珏，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仙界少君。”
“若是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这个少君，我……”
“二姐姐。”
温良玉打断了薛令珏未出口的话。
“我已经同意了。”
“你怎么…”
不能再等等我。
薛令珏猛地侧过脸去死死盯着她，牙关紧咬，眉间藏着发不出的怒。
“阿玉…你知不知道那魔界是什么地方？你这身子去了有几天好活！”
阶下还有窃窃私语。
“少君怎如此这般不识大体…”
“现如今仙界只有明华殿下可去…”
“这可是，为了苍生啊…”
这群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只会说为了苍生。
好一个为了苍生！
她怒极，紧紧握着温良玉的手，斜眼瞟了天帝一眼，又睨向众臣。
“他们，他们竟如此逼迫于你…”
“够了。”
天帝不耐。
“阿珏，莫要胡闹。”
“二姐姐…”
温良玉亦适时牵住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虚虚搭在蓬勃跳动的脉搏上。
面上含着浅笑。
“姐姐有些日子不来看我了，我很想你。”
薛令珏指尖一动，想抽手又忍住。
她站在原地，闭眼深吸一口气，嘴唇翕动，但终究没有再开口，那怒收在喉咙，又转成复杂难言的心绪，哽得她心口痛。
寒星似的眼暗淡下去，左耳侧的红坠子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像是褪了色一般。
温良玉看向高坐的天帝。
“帝君，联姻之事我已同意，一应章程您做主就是。阿玉斗胆，想请少君送我明华宫。”
天帝并未计较她言语中的僭越，温声道。
“也是，你们姐妹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就让阿珏送你回去吧，你们好生叙旧。”
薛令珏沉默着向天帝行礼，起身时深深看了他一眼。抬手推动轮椅，从众仙身侧缓慢地走过。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好似要将每张脸都刻在心间一般。最后走到殿门前，回头又深深看了一眼天帝，随后毫不留恋地推着轮椅离开。
一路无话。
温良玉听出她不稳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温声开口。
“姐姐此次下凡，可有什么新鲜事？”
天界有个规矩，但凡仙族中人，两百岁成年后，皆要封掉全身灵力，下凡历练。
一是为了历经百事，澄明道心；二是为了了解人间，不至于因着仙族身份就自觉高高在上，蔑视人族如蝼蚁。
不过寻常仙族总是成双成队，而薛令珏则更多是一人独自下凡，除非天帝令她带队。
每次下凡回到天界后，她总会带着些小东西或者新鲜玩意儿去见温良玉。
给这个体弱的妹妹讲人间百事。
温良玉还住在天后宫里时，身边陪伴着的不是天后就是薛令珏。
此番下凡刚回，听闻温良玉的消息，薛令珏衣服都没换就直奔议政殿。
可还是晚了一步。
薛令珏知道温良玉是在舒缓自己心绪。
“抱歉。”
“我不该迁怒于你…”
她停住脚步，语带涩然。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还要你来宽我的心。”
“我对不起昭明姑姑的教导。”
薛令珏比温良玉年长近三百岁，她出生之时，上一任天帝还在，如今的天帝也还在少君的位置上。
昭明飞升上天后，因着一身武艺入了上任天帝的眼。天帝对她极为欣赏，所以令她教养自己的孙子，也就是薛令珏。
薛令珏也的确天赋异禀，根骨强健，又加上自小勤学苦练。武艺莫说在同辈中十分拔萃出众，就是上一辈，也鲜少敌手。
武力高强，又是少君，从前几乎没有她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情。
今次，大约是她这几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的时候。
“姐姐，你是少君，不是帝君。”
“何必将这许多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温良玉眉眼平静，语调温柔。
“即便是帝君，也有很多不得已。”
“有些事情，不是想，就能做到的。”
薛令珏沉默须臾。
“我们去找母亲，她一定有法子。”
天后居所在天界西南方，名为若水境，取自上善若水之意。不同于天帝居所的富丽堂皇，若水境更显清幽。兰草遍布，竹林丛生，溪流潺潺。
甫一入门，便有祥云环身，如水的灵力注入二人体内，舒缓温良玉筋骨的同时，也消去了薛令珏一路的风尘之气。
二人顿觉心思清明，神魂通畅。
天后身着九色霓裳，云鬓高髻，面如冠玉。她坐在溪旁石桌，烹煮着灵茶，含笑朝二人招手。
“来。”
便有一缕轻飘飘的清风将二人送到石桌旁。
薛令珏还未站定就急急开口。
“母亲，父帝他…”
“此事我已知晓。”
天后温热的手拉过温良玉，仔细探查她的脉搏，又送灵力舒缓她的经脉。
少顷，她开口。
“阿玉，你应该知道，有些事答应了就没法反悔了。”
温良玉轻声回答：“我知。”
天后点点头。
“那我便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在你们离开以后，天帝就已经传信于魔尊，联姻人选已定好。”
薛令珏蹙着眉。
“母亲，真的没法子了吗？”
“事已至此。”
天后握着温良玉微凉的指尖。
“阿玉，你要小心，魔界此次联姻，许是有别的想法。”
“既然此事已无法改变，我便封你为无妄山山君，给你造一处仙府，将药泉引下去，你下界就住到那里。”
“你放心，我已传信于魔尊，请他抽出时间见我一面，无论什么条件，定让他答应我不叫你入魔域。”
无妄山乃是仙、人、魔三界交界之地，灵气充足，风景秀美，来往生灵虽驳杂，却甚少有冲突，是难得的和平之地。
并且还有很多生灵在山下驻扎生活，久而久之倒是形成了一处富庶城镇，随山起名，称为无妄城。
温良玉蓦地抬头。
“娘娘…”
天后对她安抚一笑。
“为仙者，成年后自当入凡间游历。你便当做是下界历练，我另外再给你十八仙侍，如何调遣都随你心意。”
“旁的一概不用你管，我只要你，珍惜己身。”